漁陽鼙鼓動地來,唐宮裏一片混亂。
江梅妃的驚鴻樂舞、楊貴妃的霓裳羽衣、謝阿蠻的凌波微步,萬種風情俱被煙塵掩埋,零落塵土。
王維的一生,幾乎是順風順水,靜心自處,不惹塵埃。然而他的晚年也浮蕩過波瀾,歷經生死與德操的考驗。激起這千層浪的巨石,正是唐朝的空前浩劫,逆轉家國命運的安史之亂。
漁陽鼙鼓動地來,唐宮裏一片混亂。江梅妃的驚鴻樂舞、楊貴妃的霓裳羽衣、謝阿蠻的凌波微步,萬種風情俱被煙塵掩埋,零落塵土。
唐玄宗狼狽出京,逃至西蜀。褻瀆皇權天授的神聖,揮霍開元盛世的福澤,一世英名終究換來倉皇北顧。黎民百姓要麼在征役途中埋骨他鄉,要麼眼看故園失守,無家可歸。鬱鬱不得志的杜甫以史作詩,曾哀歌:「寂寞天寶後,園廬但蒿藜,我里百餘家,世亂各東西。」
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這一年,王維從知天命到耳順的進程,已走過一半。或因年老行動不便,或因隱居輞川消息不通,總之玄宗出逃時,王維扈從不及,不幸落入叛軍安祿山手中。
安祿山起兵造反,一舉攻佔東都洛陽,企圖篡奪李唐朝政。人們對搶來的東西總是患得患失,為了鞏固政權,他假意禮待王維,許以高官,欲利用王維的才名為他壯大聲勢。王維不涉朝政慣了,但這場巨變卻無法置身事外。太平盛世,他尚能安心禮佛,不問興衰;在國仇家難面前,身為大唐的子民,他必須做出一個決斷。
王維為了逃避做官,暗服毒藥,假裝痢病和失語。以安祿山的奸猾,如何看不出端倪。既是做戲,索性做足,他遂把王維軟禁在洛陽的菩提寺。一個惡人的行為愈是偽善,愈是昭示他骯髒齷齪的賊心。安祿山有意奪天子之位,此舉正好向天下表演容人雅量。而王維不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隱忍苟活,不過是為了等待明皇歸來,肅清宇內。
彼時的安祿山又開始新一輪的殘暴。東都禁苑凝碧池,秋來荷葉田田,水影含翠,空蕩蕩的皇家御苑,唯有池水和花葉還是年年相似的模樣。可見草木無情,若有了權與利,人也會無情無義吧!想起此前數次朝見的玄宗,愛好音律,他安祿山為了討得聖心,也曾晃動肥碩的身軀,混在樂人中跳舞助興。如今時移世易,侍奉皇帝的梨園弟子,也要向他屈膝俯首,奏樂求賞。
安祿山下令大擺宴席,召集軍士們集於凝碧池。這次宴會被《唐詩紀事》詳細記載。衣冠楚楚的叛軍,霸佔著朝臣貴戚的座席,享受著瓊漿佳餚,卻掩蓋不了粗鄙的禽獸面目。樂工舞伎們陣列於前,撥弦試聲,看亂世群魔牛飲海吃,糟蹋尊貴的殿堂;再回憶玄宗在時的承平歲月,君仁臣孝,還有貴妃美人怡情悅性,簡直是從天堂跌入煉獄。樂師們思念舊主,暗自悲泣,曲子彈撥得斷斷續續,氣勢全無。
本應是一場視聽盛宴的皇家演出,竟變作嘈雜刺耳的噪音,對於安祿山來說,不啻為徹頭徹尾的諷刺。他拍案而起,大喝道:誰再敢哭出聲來,當場處死!一干樂工冷汗涔涔,匍匐告饒,在虎狼的呵斥聲下,哆哆嗦嗦繼續奏樂。
忽然一陣木折弦斷之聲,攪碎了宴會雜亂的曲調,一柄古樸的琵琶被擲於場中,絲弦盡毀。眾弟子慌忙跪拜,不敢出聲,人群中屹立著一個傲岸的身影。迎著安祿山殺氣騰騰的怒視,他素衣飄飄,道骨仙風。
此人鳳目含悲,隱約有淚光閃耀,直指著安祿山面目大罵「國賊」。他言辭激憤,氣勢洶湧,所有人都停止動作,注視著這個樂師。
他是福建莆田人,傳說是玉帝三太子轉世,因酷愛人間樂舞,特意下凡歷練。他降生在一戶雷姓農家,因出生時嘴唇四周皮膚烏黑,被家人視為不祥,丟在田野裏。一個木偶戲班路過,見一隻毛蟹用唾液餵他。班主認為嬰孩來歷不凡,就收養他,取名「雷海青」。嬰兒長大後,聰明乖巧,在音樂上悟性奇高,名聲傳至京城。唐玄宗因排演《霓裳羽衣舞》缺少一名吹簫的樂官,聽說了他的才能,便破格召他入宮參加音樂殿試。
雷海青不負眾望,一舉中了探花。當他手持玉簫,吹奏《霓裳羽衣》樂曲時,在場的文武百官和樂師們,都拍案叫絕。從此,雷海青正式加入梨園,成為玄宗頗為寵信的樂師。
若雷海青肯學王維一半的迂迴,安祿山也許會因惜才而善待他,可此人剛直不阿,竟讓他當眾顏面掃地。安祿山立時扯下偽善的面具,猙獰畢露,下令將他肢解於試馬殿。
大丈夫尚且威武不能屈,雷海青身負仙人的慧根和才華,自然也有仙人的風骨和驕傲,豈能向奸惡之徒屈服?只可惜,他等不到聖駕迴鑾的那一天,他沉痛地向西南方——玄宗奔逃的方向跪拜慟哭,將一片赤膽忠心上表於天,與皇帝永別。
雷海青去世時,頃刻間烏雲密佈遮蔽了高爽晴空,暴雨傾盆而瀉。
這場雨也驚動了困於菩提寺的王維。這場雨,似乎是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暴雨吧,就像是天公的眼淚,為人間這場慘劇而悲泣。
裴秀才,他最重要的朋友,也冒著大唐的風雨來看望他了!
裴迪還是那麼清秀儒雅,但他似乎更清瘦憔悴了,戰亂果然改變了人事所有的模樣。王維拉著他的手,滿腔別情卻因裝啞而無法吐露。
裴迪懂他的難處,既然無法互訴心曲,就讓我來告訴你這一切吧。安祿山強佔了宮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你還記得雷海青嗎,早先他還找過你切磋《鬱輪袍》的曲調,如今他因為不肯在凝碧池奏樂,被安祿山處以極刑!
絲竹聲猶然在耳,奏樂的才人卻一去不復還。王維萬般感佩,化作一詩,以指代筆,寫給裴迪: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這首詩有個很長的題目,可當作序言——《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裴迪含淚,默默記下所有文字。
臨別時,王維又拉住他,又作《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 「安得捨羅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他說出了裴迪想說而不敢說的話,讓他安心。螻蟻尚且偷生,只要天意垂憐,他王維便不會輕易赴死。待守得雲開見月明,再續我們詩酒年華、不問世事的輞川生活。
也許是為了履行對裴迪的諾言,王維最終仍被迫出仕偽官,但他也學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羽,不曾助紂為虐。
後來肅宗收復兩京,班師還朝,對那些失節棄主的叛徒一一清算。王維也因此受到牽連,性命堪虞。他的弟弟王縉時任刑部侍郎,願用自己的官位換兄長一命,並獻上他的「凝碧詩」。作為唯一的證人,裴迪也挺身而出,為知己作保。
肅宗對「百僚何日更朝天」一句最有感觸,想到烽火連天,文臣武將捨生忘死才保住李唐的基業,原來王維也是一樣的忠義。他下令判王維貶官,此後再不追究。而後來的王維,不僅很快恢復原職,還多次陞遷,官至尚書右丞,「王右丞」一稱也由此而來。
不論宦海浮沉、生死榮辱,以四大皆空的修持之心,王維斷不會耿耿縈懷。挺過了牢獄之災,他更加徹底地走入佛門,在輞川度過他最後的清靜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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