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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音希聲,極致的相思都是沉默的。就像王維那幽居的三十年,印證元稹所言「半緣修道半緣君」的狀態,但他不說,更不須世人知曉,他只是用他的後半生寫了一首無字的相思長詩。

相思知何物?有人說,那是巴山秋窗下的剪燭夜雨;也有人說,那是柴扉春風前的人面桃花。溫庭筠卻深情地反問: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以紅豆喻相思,卻是王維佔了先機: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樸素清新的小詩,以《相思》之名傳世。但起初,它還有一個緣事而作的名字——《江上贈李龜年》。

那也許是一個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江畔,抑或是一葉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蘭舟,長安城最負盛名的詩人送別最有才華的樂師。王維遇著李龜年,一雙在各自領域大放異采的才人,便萌生不可名狀的才思。忘記了他們曾在哪一場貴族的酒宴中相識,從此我作詞章你譜曲,京城的春花秋月裏總徘徊著王維賦詩的繞樑聲。

王維此時也許還被官場束縛色身,李龜年卻要漂流南方,是遊歷,是貶抑?想到其在京城曾經春風得意,晚年落魄不得不靠賣藝為生,此番南下的情形,多半不是太明媚的前程。面對遠行的友人,王維預先看到了春天的南國盛景,恰似長安長夜未央的喧鬧,他關心的卻是芳菲似錦中,有幾枝紅豆獨秀。若朋友得閒,請為他多採摘幾顆,那堅硬如石、沁朱似血的紅豆,最能代表離人的相思意。

唐朝最幸福的伶人,非李龜年莫屬。早期的李龜年盛極一時,生在於音樂家族,善歌、篳篥、羯鼓等,更長於度曲。他兄弟三人俱是玄宗時期的著名樂工,曾合作《渭川曲》,受到玄宗賞識,名聲大噪。開元中,禁苑牡丹盛開,紅、紫、淺紅、通白,四本花色絢麗華美,不可方物。玄宗愛甚,移植於沉香亭中,攜楊貴妃一同遊賞。供職梨園的李龜年伴駕高歌助興,演唱的正是李白大醉書就的《清平調》三章。能在須臾間即興發揮,演繹新聲,若無精湛的創作才能和技藝,怎可駕馭?當時,貴妃手持玻璃七寶杯,啜飲涼州葡萄酒,滿面含笑聆聽曲中的美言。玄宗亦為歌聲所感,親自吹玉笛為他伴奏。帝妃皆雅好音律,李龜年一舉便得到兩人的激賞,是以他晚年每每回想此事,都忍不住留戀唏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王公貴族也經常請他們兄弟去府上演藝,文人墨客亦樂於與他們結交。李龜年兄弟三人每次出場,賞賜頗豐,便在東都洛陽還敕造私宅,其奢華靡麗規模甚至超過當時的公侯。當絕代樂師的風采無法重現,他的歌聲與琴曲也已化作絕響,後人最為追思傾慕的,仍是那數篇以他為名的歌詩。

大歷十才子之一的李瑞送他《贈李龜年》:「青春事漢主,白首入秦城。遍識才人字,多知舊曲名。風流隨故事,語笑合新聲。獨有垂楊樹,偏傷日暮情。」詩聖杜甫感慨《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只怕尋遍唐朝,再無一人能如他,讓這麼多詩人傾心潑墨,揮灑幽思,把他的故事永遠珍存在婉致的詩篇裏。

文人總是最可愛的群體,他們一方面以「倡優視之」為齒,一方面對待真正的藝人又具惺惺相惜之感。許是在文藝領域,詩文與音樂在精神上是相通的,詩人的作品靠倡家的譜曲傳唱才會煥發二次生命,倡家的演藝也需要詩人的創作素材不斷發展演藝生涯。文藝本身就是半神的文明,若要探索至化境,就不僅僅是技法的鍛煉,更多的來自心性的昇華。因而,倡優之輩的佼佼者,亦屬千古風流人物。李龜年或許就是當時最出色的那位,因此收穫了文人的尊重與彼此心靈的共鳴。

在交往的詩人中,在收穫的無數贈詩中,李龜年似乎猶為推重摩詰。安史之亂後,梨園弟子四散,他亦被迫流寓湘潭。面對江南的良辰美景,他也會憶起長安城曾經的天朝風範,大唐皇帝的才略宏圖,還有他與帝王家的種種過往。他對長安,有著無窮的回味與眷戀,然往事不堪回首,回首便是無奈東流水的惆悵。他往往起興而歌數闕,唱的都是長安舊聲,常令聽者悲而罷酒,泫然欲泣。

有一次,他出席湘中採訪使的宴會,奏歌娛眾,唱的第一首歌就是這支《相思》。他對友人,有著至誠的想念,他對皇家與長安逝去的繁華,何嘗不是更為刻骨的相思?他仍覺不盡興,便再歌一首王維的《伊川歌》:「清風明月苦相思,蕩子從戎十載餘。征人去日殷勤囑,歸燕來時數附書。」他借王維的詩,表達了他祈盼玄宗南幸,有生之年再沐聖恩的心願。但任他思心勞勞,憂心切切,此時玄宗年邁力衰,已是風燭殘年,這心事終究是要虛化了。終於,他的精神承受不住多年來的辛酸苦楚,歌歇弦斷,一代樂師昏倒在地。四天之後,他迴光返照忽然甦醒,最終鬱鬱而亡。

對於王維來說,平生詩作大多清靜而富禪趣,表達內心漣漪的文字寥寥無幾。少年時的王維作「每逢佳節倍思親」之句,在重陽節思念故鄉親友;客居孟津時作「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婉述離情別緒。《相思》一詩,短短二十言,更是言有盡而意無窮。似乎一生修禪,他總是趨於克制情緒的波瀾,聲聲掩抑,只道天氣晚來秋。而他終究是紅塵中修行的人,向前一步是四大皆空,後退一步則苦海無涯。不知他是否有過「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的進退維谷,但他的情懷,依舊流露於不經不意間,若即若離中。

《舊唐書》說他「妻亡不復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王維年六十而逝,結髮妻子去世後,他遂將人生一半的時間默默緬懷。我們只知道他的妻子姓劉,他們的故事像謎題一般永遠塵封在墓穴中,而且在王維的詩歌中覓不到一絲描寫妻子的痕跡。莊子亡妻,鼓盆而歌大道,昭示他一死生、齊彭殤的達觀;潘岳亡妻,作《悼亡詩》三首、《哀永逝文》、《悼亡賦》,無限放大悲痛欲絕的情感。就連始亂終棄的元稹,一邊「取次花叢」,一邊還抒發著對亡妻韋氏的「曾經滄海難為水」。而王維,始終不發一言,在同時代的詩人崔顥接二連三地停妻再娶時,他不悲不喜,只是用行動表達著對妻子的懷念和忠貞。

《紅樓夢》裏,賈寶玉挨打後,著晴雯看望黛玉,送去兩條舊帕。黛玉柔腸百轉,立時讀懂了寶玉的深意,書絕句三首於帕上,作為紀念。馮夢龍曾作《山歌》:「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這般心事有誰知?」大音希聲,極致的相思都是沉默的。就像王維那幽居的三十年,印證元稹所言「半緣修道半緣君」的狀態,但他不說,更不須世人知曉,他只是用他的後半生寫了一首無字的相思長詩。

李龜年定也懂他的這番相思意,才在晚年偏愛王詩,行吟不已。他在末世歌唱著自我的身世流離,歌唱著對前塵往事的相思成灰,最終長眠在王維的詩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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