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個星期，我的心思一直在兩個世界之間來回擺盪、反覆掙扎：一邊，是我正在細讀的《當呼吸化為空氣：一位神經外科醫師的生命告白》（英文原名 When Breath Becomes Air）；另一邊，是每日在新聞畫面中不斷重播的——香港新界大埔宏福苑那一場奪命大火。書頁之中，是一名神經外科醫師在生命盡頭的靜默自省；現實之中，卻是一場造成接近160人罹難，數10人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的城市災難。閱讀與觀看之間，我的思想一次又一次被撕裂——生命，為何可以如此脆弱？而我們，又憑甚麼如此篤定地相信，明天必然會來？

《當呼吸化為空氣》的作者Paul Kalanithi，原本是站在理性與專業頂峰的神經外科醫生，一生以科學、數據與手術刀與死亡正面交鋒。他深信訓練、制度與醫學可以延長生命、推遲終結，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管理」生死。然而，一紙末期肺癌的診斷，卻在瞬間顛倒了他的身份——他由拯救生命的人，變成等待時間流逝的病人。從那一刻起，他不再能問「我可以為你做些甚麼」，而只能一次又一次迫切地問：當我已經無法決定自己能活多久，我還可以如何決定，我要怎樣活？

一切如常的下午，卻成為終點

就在我反覆咀嚼這個問題之際，現實世界卻以更粗暴、更無預警的方式，向我展示「不可預測」的真正面目。香港大埔宏福苑的一場火災，並非發生在深夜，而是發生在一切如常的下午——有人正在廚房煮飯，有老人家正坐在家中看電視，有人只是如常地計劃稍後買餸、洗衫、準備晚餐。火舌升起之時，並沒有任何「末日的預兆」，只有如常的日常被瞬間撕裂。火場過後，只留下焦黑的牆身、扭曲的鐵枝、來不及穿上的鞋、散落一地的相片。至今，接近160人確認罹難，數10人仍然下落不明。有人在濃煙中倒下，有人在混亂中失散；死亡不是慢慢逼近，而是突然降臨。

Paul Kalanithi所面對的死亡，是有時間與距離的死亡。他知道自己會死，卻仍然有一段「知道自己會死」的時間去消化、去選擇、去整理人生的意義；而宏福苑的居民，卻是在全無心理準備之下，被捲入終局之中。這種「有預告」與「無預告」之間的差異，正正構成最撕裂人心的對照：死亡既可以是深層的思想課題，也可以是毫不留情的現實突襲。

在 When Breath Becomes Air 中，Paul 最深刻的轉變，並非來自醫學技術的突破，而是來自價值的徹底重整。他逐漸明白：科學只能告訴他還剩下多少時間，卻永遠無法回答，這些時間應該如何被真正活過。於是，在病情短暫穩定之時，他選擇重返手術室，不是為了功成名就，而是因為「仍然能為他人帶來意義」；他與妻子決定要一個孩子，不是因為對未來仍然樂觀，而是因為他相信：即使生命短暫，愛仍然值得被給予。他寫下這本書，不是為了記錄一場抗病戰，而是要為死亡中的人留下可以被閱讀、被理解、被記住的重量。

然而，宏福苑的居民卻連這種「選擇的空間」也沒有。他們不是在明知將死的情況下作抉擇，而是在一切如常的下午，被突然降臨的災難吞沒。有人原本計劃稍後返工、覆診、探親、買菜；有人只是擔心今晚的晚飯夠不夠餸；有人正為明天的功課與租金煩惱。但「稍後」、「明天」、「將來」，在火災之後，統統被迫中斷。

我們迷信預測，卻無法預測死亡

我們一直活在一個極度迷信「預測」的年代。經濟學家預測經濟周期，醫生預測存活率，科技公司預測人類行為模式，股票分析師則日復一日估計股價的上落，推算市場的風向與轉折。城市規劃者相信，只要制度完善、監管齊備、規格到位，風險便可以被壓縮至「可接受範圍」。但 Paul 的一場病，與宏福苑的一場火，同時拆穿了這個幻覺：死亡，從來不在任何模型的真正掌控之內。

Paul 曾在書中寫道，人總以為人生是一條不斷向前的直線，直至某一刻才會「轉入死亡的終點線」；但現實是，死亡一直與生命並行，只是我們選擇不去凝視它。宏福苑的居民，前一刻仍在為日常奔走，下一刻卻已置身生死邊緣。死亡從來不是慢慢靠近，而是隨時可以切斷。

正因如此，《When Breath Becomes Air》（《當呼吸化為空氣》）向我們拋出一個極為尖銳的問題：若然死亡本來就必然、亦不可預測，我們究竟應該如何活？Paul 的答案，不是逃避，而是迎向。他在死亡陰影之下仍然選擇去愛、去承擔、去工作、去創造。他用餘下的生命證明：人生的意義，不在於長短，而在於深度。然而，宏福苑的悲劇卻提醒我們：並非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完成這樣的「意義轉化」。有些生命，在來得及理解之前，已被終結。

我們終有一日會失去一切

這正正逼使我們反思：我們是否一直高估了明天的穩定性，卻低估了此刻的重量？我們是否總以為「遲些先」、「等多一會」、「將來再說」，卻忘記了——有些人，已經沒有「將來」可以等待？

宏福苑的大火，燒毀的是一幢幢實體的居所；而《當呼吸化為空氣》所書寫的，則是人在失去對未來掌控之後，如何重建心靈的居所。一個是被強行奪去的「家」，一個是被迫重新尋回的「家」。兩者在不同層面，卻同時指向同一個沉痛而真實的結論：我們終有一日會失去一切，但在失去之前，我們仍然可以選擇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這一個星期，我在書頁與新聞畫面之間不斷往返，愈讀愈沉重，愈看愈不安。Paul 用他的病，教會我們如何在有限之中活出重量；宏福苑的一場火，卻用最無情的方式告訴我們：有限，從來不是抽象概念，而是每天都可能降臨的現實。或許，這正是這場災難與這本書共同留給我們最深刻、也最刺痛的訊息—— 我們永遠不知道明天是否會來；但正因為如此，今日，才必須好好活過。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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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每位救援者致敬　
願香港人彼此扶持走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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