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傳奇】從九龍城寨飛向西雅圖的「火鳳凰」

本期《漂流傳奇》，分享一位美籍華裔袁家倫的人生故事。（《漂流傳奇》製作組）

有一位像「火鳳凰」一樣「浴火重生」的女子袁家倫，她為脫離「文革」苦海，她歷經九死一生5次出逃，最終到達香港。她身無分文，無依無靠，來到香港打拚，住過治安令人聞風喪膽「九龍城寨」，從畫師做起，在香港紮根20年。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前夕，她決定為下一代的自由，移民美國西雅圖，重新適應一個陌生的國度，在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重新學習，考車牌，考大學，45歲和兒子一同大學畢業，實現大學夢，在西雅圖成為藝術家和作家。

「火鳳凰」的誕生

袁家倫，1949年出生在廣州珠江南岸的一個工程師之家，爸爸在化工局，媽媽在手錶廠工作，她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她從小就愛聽爸爸講童話故事，聽媽媽唱歌，據說她媽媽是「中國小提琴第一人」馬思聰的親戚。到了袁家倫的晚年，她成為了兒童文學作家，也很喜歡唱歌，也許受了童年生活的影響。

袁家倫的愉快記憶並不長，在中學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前一天還是有說有笑的同學，後一天就變成了凶神惡煞的「紅衛兵」來抄家。

她在《火鳳凰》自傳中寫道：「他們（紅衛兵）用棍子敲著地，大聲斥責我和外婆收藏四舊，是想變天，是反革命行為，把我家裡所有的錢、爸爸心愛的大書櫃、除了床以外的傢俱、衣服通通沒收了，連我的棉衣都拿走，在我家的牆上，用紅漆寫滿了侮辱我的謾罵詞句。」

家中外婆的觀音像、玉器、水煙壺、嫁衣⋯⋯都被紅衛兵搶走了，這是她第一次領會到「文革」帶來的恐懼。

在文革後，所有學校都關了門，中學生都要「下鄉」接受貧下中農教育，19歲時，她和二妹、三弟回到了家鄉東莞茶山下朗村勞動，她在城市長大從來沒有吃過這些苦，拖鞋在水田幹活，扛著滿滿的稻穀回農場⋯⋯後來她雖當上了民辦老師，但每一日對她來說都是煎熬，渴望讀大學的她看不到未來有什麼前景，更不想一輩子困在農村，這時的她最想當一隻小鳥，飛出去看看世界。

袁家倫說：「我終於能像隻出籠小鳥，去過自己選擇的生活，用生命博取自由，今生無憾。」

無懼生死5度逃港

2018年5月1日，香港離島海灘，上百名長者帶著輓聯，自發進行逃港者拜祭儀式。

69歲的袁家倫從美國回到這個讓她改變命運的地方，參加了紀念逃港知青死難者的拜祭活動。再次在海灘相聚，老友們熱淚盈眶。當年身強體壯的同學，如今已經白髮蒼蒼。那時候，她已經肺癌在身，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但她仍用笑臉迎接每一位身邊的朋友，珍惜每一次的相聚。

回想自己5次逃港的經歷，她特別感慨，抱著「不自由毋寧死」的決心，穿過荊棘和叢林、翻山越嶺、游過大海、被民兵捉、被螞蝗吸血、被蛇咬、過蠔田如刀割⋯⋯一幕幕在她眼前回放。

袁家倫最後一次偷渡，是1974年，在海中游了6小時才上岸，穿過農田和魚塘，踏上香港的土地，並沒有想像中欣喜若狂的感覺。她和同伴亞茵在公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很快就被香港的員警發現了，把她們送去差館。與大陸的警察完全不同，香港的警察彬彬有理，到了監牢還有牛奶麵包、有魚有肉，這讓她受寵若驚。

第二天，她發高燒，腳底和小腿劇痛，原來是過蠔田時割到，又在海裏游水那麼久，傷口感染了。一位女警帶她去看病，打破傷風針，並告訴她，她太幸運了，一個星期後香港政府就不再收留大陸難民了，如果被抓住就要遣返。就這樣，她幸運地來到了自由世界。

「願為自由故，捨命不悔嘆」她為祭拜活動寫的祭詞，後來被刻在了美東「逃港罹難知青紀念碑」上，作為永久的紀念。

九龍城寨的錘鍊

來自一個被封鎖的國度，對香港的花花世界一無所知，袁家倫形容自己像一隻被關在籠中多年的小鳥，還沒有覓食的技能，來到香港，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她是幸運的，不久應徵到一間出口服裝的公司當畫師，在衣服上畫畫。

在香港的20年，她搬了7次家，最令她印象深刻的就是搬到九龍城寨，當時的她根本不知道城寨是什麼地方，只是在報紙上看到租金便宜，位於十三樓的一廳三房，租金只有其他地方的三分之一，就決定搬進去。

十三樓是頂樓，沒有電梯，但對年輕的她來說，有的是體力，當年5次偷渡跋山涉水都堅持下來，這難不倒她。

原本以為安頓下來了，沒想到搬進去才一個星期就發生了一場「浩劫」。一天下班回家，發現家中亂七八糟，被盜賊洗劫一空，本來就是一窮二白的她，身上只有朋友給她的500塊錢，留著沒工作的時候還有一口飯吃，現在更加身無分文。她覺得奇怪，盜賊怎麼會對家徒四壁的房子會有興趣？

這時，袁家倫才明白九龍城寨的租金為甚麼這麼便宜，這裏是中國、英國、香港政府都不管的「三不管」地區，名義上是屬於中國的（清朝），所以香港警察不會進內執法，當中集中各種勢力，黑道、黑市、黃賭毒無所不有。她住的那棟樓，從十二樓到天臺的每一級樓梯都坐著一個癮君子，為了買毒品，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雖然剛搬入就遇到竊賊，但為了生活，她並沒有搬家，下班後還到美孚新邨中文大學校外進修部，學習美術設計，每天忙到深夜才回家。她不感到害怕，每天進進出出，一來二往跟走道的癮君子也不是陌生人了，隨後的日子就相安無事。她感嘆，自己也是經歷過大風浪連死神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值得畏懼的呢？

住在城寨的這段時間，她學會了人生一大技能——畫油畫，成為了後來她在香港生存的重要手藝，也在畫室找到了另一半，組建了家庭，當時的香港處處有機遇，是她重生的地方。

飛向西雅圖 55歲圓大學夢

原本打算在香港落地生根，命運又一次轉向，帶著袁家倫一家到了美國西雅圖。

袁家倫的奶奶不到30歲就去世了，爸爸永遠忘不了她在臨終前自言自語：「西雅圖⋯⋯西雅圖⋯⋯」隨後多年，爸爸都在找尋奶奶的身世，原來奶奶出生在西雅圖，是印第安姑娘和中國華僑鐵路勞工的結晶，後來經媒人介紹成為了爺爺的二房，生了三個兒子，後來在廣州離世。沒想到，她的孫女回到了她的家鄉。

1992年移民美國，英文對於她來說是一大難題，那時候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她報讀了社區大學的第二語言課程，耐心的老師不但解決他們語言的問題，還在生活上給予很大的幫助。這段日子給袁家倫回到童年的感覺，激發了她唸書的熱情。當安頓好兩個孩子上學後，她也重返校園，來到北西雅圖學院讀書。

那時候她常常鼓勵自己，移民到美國，就應像個新人重新開始，如果改變不了環境，但能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她努力背單詞，學數學、地理、歷史，憑著一股「牛脾氣」畢業，拿到了副學士學位。

拿著在北西雅圖學院的成績單，她又再接再厲去申請華盛頓大學的藝術系，她寫申請信時寫道：「我萬分愛好藝術，可是由於文化大革命使我失學了，重返大學是我的夢想，雖然年紀大，我會加倍努力在美國實現我的夢。」想不到，這封信感動了大學教授，她順利被華盛頓大學錄取了，那時候她已經年過半百，竟然跟她的兒女成了校友。

在大學讀書的日子，也是趣事一籮筐。她感言自己時系中鬧最多笑話的一個人，是學生中唯一一個中國大媽。因為有要學習雕塑，她常常要跟機器打交道，用電鑽就把鑽嘴弄壞了幾個，而且還要學木工、金工、鉗工、泥水等等，讓她大開眼界。她還學陶瓷、首飾設計，接觸了很多不同的領域。2004年夏天，她跟兒子同時畢業，大家一起參加畢業典禮，成為一時的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