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香港保安局頭目鄧炳強譴責有人對江旻憓「人身攻擊」,指他們都是「小人」和「腦殘」,又說新開幕的「国家安全展覽廳」讓市民認識国安及爱国主義,卻被那些「腦殘」說成是「洗腦」。鄧炳強形容,愛国愛港等同孝敬父母,屬基本人類的標準和道德云云。

按鄧局長的說法,原來認為中共「洗腦」的人都是「腦殘」,那麼近日逝世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李政道,應該也可歸類為可憐的「腦殘」了。

1948年,巫寧坤入芝加哥大學研究院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學位,結識了一群芝大的中國留學生,當中包括後來大名鼎鼎的李政道、楊振寧等人(兩人當時師從Enrico Fermi)。1951年,巫寧坤的博士論文〈艾略特的文藝批評傳統〉已完成一半,他正埋首書本,夢想着要攀登學術高峰。可是這個美夢卻被一封急電驚醒。

那年,巫寧坤接獲燕京大學陸志韋校長電聘,請他到西語系任教,接替一位因韓戰而離開中国的美籍教授。那兩年來,巫寧坤在中国的親友不斷來信,對「新中国」讚不絕口,令巫不禁心生嚮往。掙扎了好一會,巫決定放棄博士論文,回去報效國家。在台灣的哥哥和在香港的姊姊都迫切告誡他,把共產黨比作「洪水猛獸」,但始終勸阻不了熱愛祖國的巫寧坤。

1951年7月18日,巫寧坤記得那天陽光燦爛,在登上駛往香港的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前,巫寧坤跟送行的李政道拍照留念,並愣頭愣腦問他:「你為什麼不回去為新中国工作?」李政道笑笑說:「我不願讓人洗腦子。」巫當時不明白腦子可以怎樣洗,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怕,便一笑置之,滿懷希望地回歸闊別八年的祖國。(以上片段見巫寧坤回憶錄《一滴淚》)

回新中国幾個月,巫寧坤已「開竅」,明白腦子是什麼洗法。他一開始未分配到住房,就在燕大西語系主任趙蘿蕤及考古學家陳夢家夫婦的家裏作客。有一天,廣播大喇叭傳來一個通知:要求全體師生參加集體工間操。陳夢家一聽就說:「這是『1984』來了,這麼快!」

巫寧坤對新中国的印象有好有壞。好的一面,是人民不再受戰亂之苦,外國租界都收回了。巫也以為「土改運動解放了農民,從根本上改變了社會結構」——當時他不知道成千上萬的地主慘遭殺害。至於壞的一面,據他很多年後憶述:

「另一方面,人人都要穿灰布的毛裝,喊同樣的口號,重複同樣的套話,絕對服從組織,這和自由民主有什麼相似之處呢?我開始感到惶惑不安了。」

回國不到六星期,巫寧坤聽了周恩來一個長達七小時的講座,周恩來號召知識分子進行「思想改造」,要求他們棄絕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錯誤思想,批判自己,又告誡所有人,思想改造是艱巨具甚至痛苦的過程,但勢在必行。講座完結後,巫寧坤覺得很頭痛,忽然想起李政道分手前笑着說的「洗腦」。

之後的故事就算不講,相信大家都猜到了。思想不夠「進步」的巫,儘管拋棄一切回去貢獻中国,但等待着他的只有一個又一個的劫難。在李政道獲頒諾貝爾獎的前兩年,巫寧坤被定性為「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飽受折磨。

之後廿年,巫看盡人間的醜惡,也見證了師友死的死、失常的失常——如陳夢家就受不住煎熬而自盡,趙蘿蕤也患了精神分裂。回到祖国懷抱廿多年後,巫坤寧總算徹底體會到李政道笑着說的「洗腦」。

1979年,巫寧坤在報紙上看到「愛国美籍華裔科學家」李政道博士從美國回來講學,身在北京,受到中共高層熱烈歡迎。巫找到門路,到李下榻的北京飯店見一見這位闊別廿八年的某種老朋友。

久別重逢的巫、李,當天僅短聚十五分鐘。兩人相對而坐,巫望着大科學家李政道,很快就意識到彼此「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中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巫寧坤在《一滴淚》中憶述:

「他留在美國,能夠獲得成就和榮譽,過着安定富裕的生活。我回到祖國,歷盡劫難和凌辱,好不容易才苟活到“改正”的今天。他在“美帝國主義的堡壘”安居樂業,回到共產中國榮膺“愛國主義者”的桂冠,受到最高級黨政領導的接見和宴請,作為國賓出入有專用“紅旗”大轎車代步。我響應號召回到祖國,卻被劃為人民公敵,受盡無產階級專政下勞動改造和牛棚的煎熬,幾乎成為餓莩葬身一抔黃土。(⋯⋯)我腦子裏突發奇想:如果在三藩市那個七月的下午是我送他上船回中國,結果會怎樣?也許我會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坐在我的椅子上?」

巫寧坤的回憶錄很值得看(不知道香港公共圖書館有否收藏),我也很想讓鄧炳強局長看看本文,然後問他一句:詆毁新中国會洗人腦的李政道,究竟是不是「腦殘」?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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