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陳朗昇 光榮撤退的身影

無人會否認陳朗昇（昇哥）的身影老是常出現。

在球場上、網上直播、採訪現場，還有在捍衛記者權益的風高浪尖上，他總會佔一席位，他在鏡頭下的尊容多是略帶倦意，間中隱含對官員說不清的委屈。

昇哥剛完成記者協會主席的3年任期，為了工會的前途「光榮撤退」，他坦言曾一度難以釋懷。自己明知近年身份惹火，找他回應傳媒界爭議事件的同業越來越少；當重新騰出時間在前線採訪，港人的新聞口味卻俏俏轉變。今後「跑新聞」之路該怎走下去？常自謙「無抱負」的他選擇抖擻起來，繼續上路。

為行業當仁不讓當自己「打高兩三班波」

訪問當天，昇哥還有5日任期，記者下午拜訪其所屬的網媒辦公室，此時他從正門匆匆走來，請求多給20分鐘處理稿件。他說當天有幾位同事出去採訪或放假，故他身為採訪主任也要「客串」寫短稿，話畢便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忙得不可開交的畫面日日如是，如碰上記協每月的執委會會議便更甚。

昇哥兩年前在本報「特區半﹒途」專訪中稱，不去想像新聞自由往後的走向，只希望踢好下半場「逆境波」。反送中運動爆發至今已5年，昇哥聽到記者首條提問，便「自動波」倒敍這些年來的感受，「經歷咗好多」他說。光光這5字未必足以形容他由最初哲擔任執委，到後來「坐正」為主席的歷程。

陳朗昇在兩年前的專訪中提到，自己早與足球結緣，踢足球既能與行家維繫感情，亦足以讓他忘掉生活煩憂。資料圖片。（鄧卓儒／大紀元）

投身傳媒一段時間後，昇哥認定自己要為這個行業作貢獻，遂加入記協幫忙，他在2013年起擔任3次執委和一次副主席，過去主要負責統籌「記協盃」等活動，相比岑倚蘭等主席前輩，當時一眾執委的資歷頗為年輕。直至數年前時任主席楊健興邀請他出選主席一職，自問豐厚的前線經驗能協助了解同業需要，又與警方關係良好，這個機會正來得合時，「所以（當時）覺得自己係當仁不讓，我一定幫到手嘅」。

原本當主席一年便「不積極」尋求連任，豈料因無人競逐而要補上，做到第3年卻因「陳朗昇乘記協」的形象不佳，受「有份量人士」勸退，但他個人心態早已「打高兩三班波」，對會務特別上心，還逼出自己頭腦看不見的潛能，「正常我唔係咁（醒目），（面對問題）我無回應得咁好」。每逢記協召開周年大會前一晚，他都會感到無比緊張，但大會總是順利舉行，有驚無險。

在上月執委會選舉，陳朗昇受「有份量人士」勸退，不再連任記協主席。資料圖片。（蔡文昕／大紀元）

爭取保護前線同業感動前輩

昇哥擔任主席期間，中共黨媒一直對他窮追猛打，外界總是看到他義正辭嚴與當局「駁火」，少見他為同業爭取權益的另一面。

回到2014年的雨傘運動，當時有傳警方在9月28日會強硬清場，運了大批彈藥進入特首辦，結果一日內施放了87枚催淚彈，觸發港人長達79天的街頭佔領。昇哥當年留意到前線採訪的同業欠缺防護裝備，有電台記者甚至只佩戴了一頂地盤頭盔，於是希望記協執委會能撥款，為同業購置防護裝備，惟撥款動議因未合會方規定而未獲通過，但有反對動議的前輩後來向他私下給了3百元，容許訂購後再報開銷，最後多名會員各付出介乎幾百至一千元，添置了廿頂纖維頭盔，同業的保障才得以與外媒看齊。

傘運後的警民關係開始緊張，前線警員與記者的關係時有矛盾，昇哥當中付出不少心力，去儘量維持雙方平衡。昇哥憶述他過去與警方甚為友好，大家不時相約出來聚會燒烤，交流日常工作，在2017年競選行政長官的林鄭月娥出席候選人座談會，昇哥代表記協與警方協調保安安排，足見雙方互信十足。

但2019年運動期間，記協屢次批評警方粗暴阻撓前線記者採訪，雙方關係頓成水火，當局又多次點名批評記協缺認受性。陳朗昇和警方的良好關係一去不返，他3年的主席生涯也揭開序幕，波伏不定。

2019年警方多次在示威現場粗暴阻撓記者採訪，陳朗昇與多名同業在警方記者會上抗議，圖右為時任公共關係科總警司謝振中。資料圖片。（蘋果日報圖片）

強調對警無偏見：2019年畫面說話不能否認

今年「六四」，警方在銅鑼灣「邀請」採訪中的昇哥進入防線，後來「指責」對方衝擊防線，事後記協與警方互相譴責。事件折射出昇哥這5年來與警方多變的恩怨，包括在直播示威情況期間，被防暴警在鏡頭前展示身份證；前年因採訪朗屏邨業主立案法團會議與警口角，被控阻差辦公罪成。

警方也許一早視之為眼中釘，保安局局長鄧炳強常常以「13歲記者」等爭議點名指罵，昇哥不禁嘆道這種隔空駁火「好攰」，認為即使部份網媒記者操守不當，也只能作出勸告，當局不應一竹篙打一船人，去質疑記協代表本港記者的認受性。

陳朗昇與警方關係在2019年起急速逆轉，當時在前線採訪上不時與防暴警口角，更曾被對方在鏡頭前展示身份證，引發爭議。資料圖片。（蘋果日報圖片）

昇哥在前線採訪中曾遭橡膠子彈打中腳部，但他強調從未向對方存惡意，又指過去與警方商討採訪區等安排時溝通得宜，目的只求大家工作時互相配合和尊重，別無其他用心，但是非黑白始終要分得清楚，「2019年嗰啲畫面說話你唔能夠否認，嗰啲說話係假、係錯嘛」。

他記得有次在深水埗的示威現場直播時，遇到一名年輕女警稱他的直播片段「影完都唔出街㗎啦」，此番話讓他感到震驚，回應對方指直播正有3,600人觀看。昇哥今天回想當日經歷時慨嘆，假消息讓雙方隔閡加深，自己一直努力協助與警方協調同業採訪，前線警員卻不停辱罵他，整個經歷頗「幾mindfxxk」（精神虐待），「我幫你（警方）同啲行家去傾，你又當我臭四」。

同業拍下刺警案險被逼供漏夜趕支援

2021年接任主席之時，適逢《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等傳媒接連倒閉，自己身兼《立場》副採訪主任，曾因此被警方帶走調查。自言半隻腳踏入監獄的他，曾一度變得迴避同事，只想埋頭在工作之中。當年發生的「七一」刺警案，他在瑪麗醫院通宵直播，接獲《看中國》一名女記者因拍下事發經過而被帶走助查的消息，又一次考起他的急智。

昇哥上任主席後面對的首宗大事，是《看中國》前記者（圖中）因「七一」刺警案被帶走助查一役，最終獲釋放並取回護照和手提電腦。（記協圖片）

陳朗昇在2021年《立場新聞》倒閉後，曾被警方帶走調查，曾一度變得迴避同事，感到失落起來。資料圖片。（宋碧龍／大紀元）

事發後近一個月，他突得悉女同業在荃灣朋友住所遭警方帶走，還帶至柴灣警署一整個通宵錄取口供，除了扣留旅遊證件，更無按承諾於預先聯絡律師和通知記協。昇哥向警方了解同業的最新情況，對方引述負責案件的人員向當事人稱毋須找律師，惹得他火冒三丈，直斥對方侵犯當事人的法律權利，向對方表明當事人需有律師陪同，否則一定追究到底，又反駁對方指「我百分之200肯定佢唔會話唔要（律師）」。

昇哥當晚長途跋涉，由觀塘《立場》辦公室駕車至荃灣、再趕至柴灣確認女同業有律師陪同錄口供，到清晨再送其回家，始放下心頭大石。這次行動只是昇哥經歷的小故事之一，他堅信記協仍有必要存在，為同業提供所需支援，那怕是一個小小幫忙，「如果受苦嘅你，就會覺得個幫助好重要」。

不覺「接火棒」冀政府對記協改觀

政圈在2022年中盛傳記協將要解散，昇哥當時改變決定競逐連任，在政綱中指要「記協有尊嚴地存在」和「保會保人」。然而記協同年通過降低解散門檻，以讓日後有空間靈活處理問題。昇哥在訪問中多番強調自己「唔係好叻」，假如當初沒有當上主席或副主席，今天會在做甚麼？

「我都會衝入去做執委」昇哥說。

記協執委會成員並無薪酬，他加入之初遇到行內多宗欠薪事件，當時認為記協的角色有待加強，要更執著同行的福祉，他滿腦憧憬和看法。加入記協執委會11年以來，他體會到不同主席的處事手法，亦理解記協所面對的困難，包括行內的世代矛盾，為他日後捍衛新聞自由路上帶來寶貴的經驗。

陳朗昇工作排程可以非常密集，有時更需騰出一定時間處理記協行政工作，但他說任主席3年令他無悔，更不覺得是「接火棒」，但卸任主席畢竟能減輕一部分工作重擔，訪問當天他通宵看球賽，加上大清早到監獄探訪、審稿等工作，難得下午有一刻小休，記者正好捕捉了他的倦容。（唐健豐／大紀元）

回望3年主席的經歷，他感到無悔，更不覺得是「接火棒」，「承受到咪承受囉」。他希望自己的離開能為記協日後運作帶來更大可能性，不再背負「生人勿近」的形象，亦欣然見到記協在保持立場和看法下，當局有一天會改觀，「大家食餐飯、見個面、傾吓計...咁都好嘅，唔會近估呢一幕出現嘅時候，對大家安心程度會有啲（幫助）」。

自己倍加小心今日做新聞「唔好玩」

記者向來被視為社會「第四權」，角色神聖，不過昇哥卻認為做新聞「係有少少偏門（嘅行業）」，認為社會越亂才越需要記者。

香港在最新的新聞自由排名中得分止跌，回升至第135位，不過同時有人感嘆失去《蘋果》等媒體後，本港再無新聞好看，傳媒只著力報道「何生何太」等毫無營養的資訊；有學者認為媒體質素下降會反過來影響政府施政，以至拖累公民質素。

昇哥在其他訪問中曾提過，自己不能光坐在冷氣房內知天下事，要親身採訪才行，因此2017年至2018年間本港那種「太平盛世」無重大新聞採訪，讓他大喊辛苦。近年新聞業的走向，現職網媒Channel C的他觀察入微，「（新聞）仲有得做，但關注點好唔同」。他指以前的新聞很易接入政治和司法公義範疇，如今嚴肅的港聞和「網絡熱話」的界線變得模糊，後者亦可牽涉政府政策，例如垃圾徵費、夜繽紛等，「而家大家一齊睇呢啲嘢，樂此不疲」。

在擔任主席3年期間，每當他要去警署一趟便代表有麻煩事發生，圖中為他在2022年9月採訪期間涉嫌「阻差辦公」及「公眾地方行為不檢」被捕，扣留11小時後終獲准保釋。資料圖片。（麥碧／大紀元）

昇哥為公司背起大多爭議性新聞，但考慮到部分有心人會因其「惹火」的身份而挑剔報道內容，甚至指控煽動社會仇恨，故每天要小心去「審查」，連軍事等較具爭議的議題也少寫了，他覺得今天做新聞的現實與過去很不同，已變得「唔好玩」。

行內續青黃不接寧放手新人發揮所長

近年傳媒界巨變導致資深同業不停流失，行內持續青黃不接。昇哥相識一名曾主力保安新聞的同業擁有強大「資料庫」，因應2019年警方命令示威者脫衣搜身的爭議，能迅速記起警方早於2008年制定相應指引，有助新聞的後續跟進，他看到這類有心有力的同業離開感無奈。

此時新晉記者要承受的壓力不比以往小，但當缺乏前輩的經驗傳承，面對達官貴人可會招架不住，不敢大膽發問？昇哥說在以前傳媒競爭劇烈，各機構同業都各出奇謀爭取發問，得到更獨到的回應作為新聞線索，會無視不合理的規則，與現今記者受限於機構預設立場的情況不同，故不會怪他們身在的「土壤」。

既然行內新人缺乏學習對象，自己今後又會對行業做點事嗎？他再次說「無咩抱負」。

陳朗昇在Channel C擔任多媒體主任，自言每天「審查」，是為了被有心人放大報道內容，但對新人加入卻採取開放態度，讓他們追求做喜歡的報道。（唐健豐／大紀元）

昇哥認為新聞自由附屬於社會，與社會發展和氣氛休戚與共，單憑一兩個人努力並不足以帶來轉變，他只希望做好自己崗位，公司可以「做大啲」聘請更多人，讓新人在寬鬆空間下發揮所長，做出喜歡的報道和節目，最多不時聆聽他們就工作提出的關注。

來自黎智英女兒的小小心意

昇哥在訪問當天「捱眼瞓」看波，前後只睡了約4小時，他早上6時許起床後，便為一天密集的日程勞碌：早上8時35分到達赤柱監獄探望黃之鋒，看見對方精神飽滿「無乜嘢」；直至約10時20分駕車到銅鑼灣買一份粢飯當早餐，然後趕回公司準備審稿等工作；到中午12時許，便急急跑去街上的咪錶為座駕續泊；晚上7時正要開直播節目。

訪問完結後，昇哥在茶水間雪櫃拿出一盒雲呢拿雪芳蛋糕，有同事提到那是由黎智英女兒送來的，昇哥說光看這款蛋糕外表精緻，都料到價錢不菲。自己有糖尿病，有同事提醒他注意飲食，當面對心意和控制病情的兩難，昇哥默然選擇了前者。

善行不一定要勞苦功高，那怕是小小心意，都能為他人帶來無比能量，「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劉備仙遊前告誡兒子劉禪的這句話，昇哥每天選擇以小小行動實踐，身影隨著任期完結稍為消減，只因他重返了昔日崗位上默默地努力，當一名守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