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香港電影金像獎,《命案》(Mad Fate)獲頒「最佳導演」和「最佳編劇」兩個大獎,實至名歸,但網上所見,更多人關心的似乎還是劉嘉玲心口的「龍蝦」。去年看過的港產片中,《命案》是我很喜歡的一齣,全片充滿黑色幽默,寓哲理於荒誕,只可惜這部好片由上映至獲獎,一直受公眾冷待,埋單還收不到千二萬港元。

片子講林家棟演的風水術數老師,不惜一切,要幫助楊樂文演的變態「人渣」改命,兩人周旋於吳廷燁演的警員和陳湛文演的殺人狂(以林過雲為原型)之間,最後林家棟選擇犧牲自己的理智,換取楊樂文的覺悟⋯⋯

不難看出,《命案》的戲名一語雙關,既指凶殺案,亦指關於「命」的公案。對於「命」的看法,中西文化的側重點其實很不同。片子最有趣的地方,就是透過一個沉迷中國命理的失常風水師,帶出一種富有西方悲劇色彩的抗命意志。

中國人雖然也會講「人定勝天」,但畢竟「樂天知命」、「居易俟命」、「聽天由命」才是主流價值觀。西方人也不是不講「服從上帝」,但與命運搏鬥的希臘悲劇精神早已深入骨髓,所以就算是寫《失樂園》的Milton,也有意無意間「歌頌」了與上帝對抗的地獄英雄撒旦。

中國人之所以不大與命運對抗,未必涉及奴性,也可能跟中國文化的「命運」觀念有關。西方神話中,命運是擬人化的神,在古希臘叫Moirai,形象是三個女神,祂們顯然是外在於人的——命運就是命運,祂不是你。《命案》呈現的「命」也是這樣子,甚至會透過天空來展露表情。

然而中國的「命」很虛無飄渺,甚至跟你本人分不開;就算把它擬人化了,也不知道這傢伙在幹什麼。例如《列子.力命》的第一個故事,就有擬人化的「力」(人力)與「命」(命運)登場。

故事講「力」和「命」在討論自己在人間的角色:「力」自誇「壽夭窮達,貴賤貧富」都是人力所能決定的,之後「命」便列舉歷史上一連串例子——如顏回賢而早死、孔子聖而受困、桀紂不仁而居君位、伯夷叔齊有德而餓死首陽山等——滔滔不絕指出「力」根本無法決定人的壽夭貧富。

「力」無法反駁,便問「命」:「果真如你所説,我對事物沒有功勞,那麼事物的狀況如此,是你宰制的結果嗎?」此時「命」的答案頗為出人意表:「既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

這幾句是說:「既然叫命,還有什麼要制宰呢?我不過任由事物自然發展,直的就推一下,曲的也隨便它。一切是自己長壽自己夭折,自己窮困自己顯達,自己尊貴自己卑賤。我怎麼能知道呢?我怎麼能知道呢?」

按照《列子》描述,中國人想像的「命」,並不像西方命運之神那樣喜歡戲弄人、考驗人。中國的命運不會居高臨下控制你,它反而是內置於你的心理底層,預設在你的生辰八字的東西,給你的本性推波助瀾,功能有點似弗洛伊德所謂的「本我(id)」。

換言之,中國的命不是一個跟你對立的神,而是你內在一部分。我認為這種命運觀比西方的高明,但由於它太抽象,反而無法激起人對抗它的情感。不是嗎?你很容易想像到與天鬥、與神鬥,但你很難想像跟自己「潛意識」或「天性」搏鬥。既然不能抵抗,那就只好「由命」了。

說回電影。

片中的「天」或「命運」是你永遠不能改變的東西,不管它如何瘋狂殘暴,你也只能硬食,好比人世間的獨裁政權。林家棟對抗它的方法是中國式的,時而欺騙,時而跪拜,折騰自己又折騰別人,搞到滿天神佛污煙瘴氣,依然徒勞無功,直到精神失常才頓悟:唯一出路就是個人意志的「選擇」。

你不能改變命運,正如你不能改變獨裁者,不能改變時代,但你依然能改變自己的想法,控制自己的抉擇,就像導演鄭保瑞在訪談中談及楊樂文最後在街上邊走邊吹口哨的戲:「那個街是黑暗的,是絕望來的,你看到希望,但是你又經歷了很多東西,才去到太陽的那邊⋯⋯我要選擇,我要選擇光明的墮落,哪怕是在黑暗裏面。」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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