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晁卿辭帝都,
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雲愁色滿蒼梧。
這首詩是我們中國唐朝大詩人李白寫的一首七言絕句,題目叫《哭晁卿衡》,因為誤會好友晁衡遭受海難,悲痛之餘寫了這首詩哀悼好友。而這個晁衡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日文名叫阿倍仲麻呂,是日本奈良時代一位遣唐留學生。這位日本留學生不但與李白交往,他還有諸多大唐詩友,其中一位是與李白齊名的大詩人王維。
中日詩人這一詩歌唱和的風雅韻事發生在東亞歷史中日兩國文化交往的一段黃金歲月。公元600年日本開始派遣隋使來中國學習先進文化。不過隋朝很短命,僅僅37年就江山易主,接替隋的是國祚近三百年的唐朝,隋去唐來,日本仍繼續向西天取經,源源不斷地派「遣唐使」來唐交流和留學,歷史長達兩百多年。在這兩百多年,遣唐批次多達20次,平均每10年一次,而且每一次都浩浩蕩蕩,聲勢非常壯大,每次四艘遠航大船載有四五百人之多。我上文提到的兩位赴唐留學的日本高僧最澄大師和空海大師是隨第18次遣唐使在唐德宗貞元20年(公元804年)赴華取經。
李白悼念的這位日本友人阿倍仲麻呂遣唐時間比較早,是第9批,於公元717年(唐開元5年),共四船557人西渡東海,在揚州登陸來到中國。阿倍仲麻呂漢文極佳,是位詩人,到唐朝後如魚得水,與唐朝很多著名詩人,包括李白、王維都有親密交往,常有詩歌唱和。有位唐朝詩人儲光羲給他的贈詩名叫《洛中貽朝校書衡》,朝即日本,校書是晁衡當時的官名,他時任洛陽左春坊司經校書。阿倍仲麻呂曾參加唐朝科舉中了進士,在唐朝廷做官,並得到唐玄宗賞識。因慕中國文化,在唐期間改漢名晁衡。他在唐朝一直官運亨通,最後官至潞州大都督(從二品)、至光祿大夫、兼御史中丞、北海郡開國公,食邑三千戶。
阿倍仲麻呂在唐朝留學做官40年後,懷念家鄉,公元753年他隨遣唐使四船返國,皇帝唐玄宗和他的朋友們紛紛贈詩相送。王維的贈詩《送秘書晁監還日本國》曰:
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
九州何處遠,萬里若乘空。
向國唯看日,歸帆但信風。
鰲身映天黑,魚眼射波紅。
鄉樹扶桑外,主人孤島中。
別離方異域,音信若為通。
王維這首詩特地提到了日本國的遙遠和阿倍仲麻呂回國旅途的險惡。積水是指東海,「積水不可極,安知滄海東」,是說東海無邊無極,至於東海東邊的日本在甚麼地方更不可知。詩中流露王維非常擔心日本朋友的安危。果然,這次返國的遣唐使東渡日本遇上大風浪,發生了船難,阿倍仲麻呂所乘坐的這艘船漂到越南,他無奈之下最後又返回中國,再回長安,從此斷絕了回國的念頭,最終於公元770年故世,埋骨唐土。當時船難消息傳出後,阿倍仲麻呂生死不知,李白才寫下那首哀悼他的七言絕句。
阿倍仲麻呂當年回國失敗,同行東渡四艘船中有一人非常有名,這就是中國的鑒真和尚。鑒真和尚為到日本弘揚佛法,曾五次東渡日本,但均告失敗,其中兩次雖然成功啟航,但都遭遇海難。第六次成功啟航,也同樣遭遇風暴,不過四船中有兩艘戰勝風暴,最後成功抵達日本。鑒真很幸運,他恰好在成功抵達日本的其中一艘船上,抵日後成為日本佛教律宗的開山祖師。這時他已66歲,雙目失明。若他坐錯了船,再次失敗,應該不會再有一次東渡嘗試,也就不會有後來鑒真東渡日本這一千古佳話了。
寫到這裏,想說兩句題外話。中日兩國之間一衣帶水,只隔一個看起來不大的東海,但在航海技術落後的時代,要越過東海也是險途重重,常發生海難,非現代人想像那樣的輕而易舉。所以那些說甚麼印地安人是中國商朝人的後裔,商人在商朝滅亡後橫渡太平洋,抵達北美大陸之類的說法都是極端民族主義者毫無根據的自嗨之說,以後我會寫一篇文章來反駁。
中日這段文化交流的黃金時代最後終結,究其因,是中國發生排外事件,唐武宗(840年—846年)在位時大規模鎮壓佛教,連來華的夷教(伊斯蘭教、景教、祆教)也慘遭波及。因唐武宗年號會昌,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會昌滅佛,消息傳到東海彼岸,震驚了漢傳佛教昌盛的日本。隨後長達兩百多年的日本遣唐史也嘎然而止,不過這兩百年的中日交往史為後人留下了許多不朽的歷史遺產。
我曾兩次到日本關西遊覽,上過比叡山和高野山,也參拜過鑒真和尚在奈良所建的唐招提寺和另一座仿唐建築,即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築東大寺。
在日本舊都奈良和京都旅遊,作為中國人,你會有非常親切熟悉的感覺,到處都可以感受到那兩百多年中日文化交流的痕跡。
都知道,身在北半球的我們,判斷東西方位時,一般經驗是「面向地圖,左西右東」。我初次遊京都時,有好幾天我一直很困惑,因為京都的左右方位似乎是搞反了,京都行政區劃,右京區不在東面而在西面,而左京區不在西面卻在東面。我看著地圖納悶了好久,到後來才搞清楚,這是因為京都是仿唐朝長安,是以天皇居所的宮城定位。皇宮坐北朝南,背對皇居,自然是左為東,右為西,因此左右與我們今天面向地圖定位就是相反的。
京都作為日本的京城已有1,200年歷史。當年恆武天皇建平安京(京都最初的名字),是完全仿照中國唐朝長安城的格局。訪京都御所時我看見一張平安京的舊地圖:平安京城為完全對稱的格子棋盤狀的長方形城市,宮城居頂、坐北朝南、中軸大街稱朱雀大道,城中東西市、鴻臚寺等完全對稱。雖然舊宮城(現京都御所為平安京時的天皇離宮)因祝融之災已不復存在,但平安京的棋盤式格局歷經千餘年迄今仍然完整。我住的酒店前的御池通即平安時代的三條坊門小路,西面南北向的千本通即是當年的朱雀大道,甚至還有一道朱雀門遺址。而且平安京時的多數大道小巷名仍沿用至今。
遊京都和奈良,因為幾乎所有地址都是漢字,不懂日語,也不需英文,可以暢通無阻。說不通,只要用寫的就行。我第一次隻身到京都,一個人住了8天,隨身帶了一個便簽本,作文字溝通之用。我在京都青年旅館遇到一個日本中年女子。她用漢字問我,第二天打算去哪裏,寫的竟然是古漢語「君明日何往?」讓我嘖嘖稱奇。
寫此文時,我獲知一個有關日本遣唐史的最新消息,說2004年在西安發現了與阿倍仲麻呂一道遣唐的日本同學井真成的墓志石碑。這塊石碑距今已1,200年,是日本遣唐歷史留下的唯一實物記載。碑石第一句是,「公姓井,字真成,國號日本,才稱天縱,故能(銜)命遠邦,馳騁上國。」此碑和大秦景教碑一樣都是唐朝對外開放,海納百川的歷史見證。大唐這種開放不排外的精神是我們當下中國最需要的。◇
(本報專欄作家所提出的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它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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