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王文見于公寫出招詞,讀出功績,並不分辯迎立外藩之事。王公大忿,厲聲呼曰:「天乎!冤哉,冤哉!今日勘問某等迎立外藩,有何指實?有何憑據?有何人見證?差何人去迎的?」有附會亨、貞之官曰:「汝意欲取金牌符敕,私結內宦,迎立襄藩,如何抵賴?」王文答曰:「金牌符敕,見存禁中。不奏知太皇太后,誰敢竊取而行?既言迎立襄王必動驚人,查有何人到彼?今日若以『意欲』二字誣陷某等,實不甘心!」于公見王文力辯,乃曰:「王千之(文之號),汝辯之何益?石亨、有貞等意已如此,如何肯放我與你?彼蓋欲踵秦檜莫須有之故智也。辯亦死,不辯亦死。」當時蕭維貞曰:「此事出於朝廷,公等不肯承認,亦難免得。」當有張在坐,乃閉目與蕭維貞言曰:「此輩自作自犯,如何說出於朝廷。」時有刑部郎中劉清聞得此言,嘆曰:「真冤哉!真冤哉!」即叱劉清曰:「聽汝之言,想必也是與他同謀的。」一時附會亨、貞者群詆侮之。
明日,石亨等矯上旨,催促成獄。法司無奈,只得承亨、貞風旨,乃以『意欲』二字,附會上之。亨等遂挾都御吏蕭維貞等構獄詞;其略云:「看于謙、王文等,意欲迎立外藩,圖危社稷,合依謀反者律。陳循與項文曜等,知于謙、王文等謀異不舉,依知情故縱者律。」奏上,天順帝覽畢,猶豫久之。乃曰:「于謙曾有功於社稷。」眾皆默然,未及對。石亨、有貞忙上前啟奏曰:「臣等出萬死一生,迎陛下復位。若不置于謙於死地,則今日之事為無名。」上聞此言,其意遂決。法司標榜於市。
二十二日早,獄中取出于謙、王文、范廣、王誠等,於西市受刑。王文口中大叫曰:「顯跡何在!以莫須有效奸賊秦檜之故套,誣陷某等於死,天乎昭鑒!」于公乃大笑,口中但曰:「主上蒙塵,廷中大亂,呼吸之間,為變不測。若無于謙,不知社稷何如。當時吾統一百八十萬精兵,俱在吾掌握之中,此時不謀危社稷,如今一老羸秀才,尚肯謀危社稷乎!王千之、范都督等,吾與汝不必再言,日後自有公論也。」于公復大笑,口吟辭世詩一律,令人代錄,其詩云:
村莊居士老多磨,成就人間好事多。
天順已頒新歲月,人臣應謝舊山河。
心同呂望扶周室,功邁張良散楚歌。
顧我今朝歸去也,白雲堆裏笑呵呵。
嗚呼!枉哉!屈乎!于公吟完,令人錄畢,即正色就刑。都人見之,聞之,老幼無不垂淚。有舉家號哭者,有合門私祭者,有暗地披麻服者。邊關軍士聞知,莫不涕泣。
當時范廣同赴法曹,乃挺身直至西市。口中大叫曰:「當初陷駕者誰(指石亨坐視)!吾提兵救駕者,今反殺之。天理何在!」叫未絕,只見一婦人披麻帶經而來,乃一妓者,平日侍從范都督數年。范廣見侍妓號哭重服而來,忙問曰:「汝來何為?」妓者曰:「特來伏侍公死。」復號哭,大聲呼曰:「天乎!天乎!忠良輩死也!」觀者莫不驚哀。范廣即刻被刑。其妓慟哭伏地,口吮其頸血。俟收殮時,以鐵線縫接其頭,顧謂范公家人曰:「好好抬主翁去葬。」言畢,妓者從腰邊掣出短刀,大聲曰:「主君死冤,賤妾死烈。」即自刎於屍旁。眾人與法曹官等,盡皆驚訝,深歎妓之忠烈。是日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陰風凜凜,黃沙四起,實有屈殺忠良之氣。
不過數日,王鎮正出朝門,忽然風沙潑面,天色昏暗,大叫一聲,口吐鮮血。從人見了心慌,急扶至東安門來,人事不醒,唯手亂指而已。時人咸謂忠魂促迫耳。朝廷發陳循、商輅、項文曜等於外戍,後成化帝登極,盡復其職。王文亦諡毅愍。諸公冤事始白。
且說當日于公被刑,暴屍市上。因公子于冕發戍遼東,屍骸未殮。忽一人邊外冠服,忱公之屍,大哭不止。復奠以壺漿,曰:「某雖國外人,頗懷忠義。今公死冤,公子謫戍。嗚呼哀哉!」眾百姓見之,一齊團看,乃是太監曹吉祥麾下一個屬官,名朵耳者。眾百姓見朵耳尚且如此,況我等皆是于少保爺存留性命的,反不如一朵耳耶?於是眾人一齊壺漿設奠,將錦衣覆蓋其屍,號哭之聲,巷陌皆震。徐有貞聞之,心中畏動。石亨差人禁止不住。曹吉祥痛杖朵耳,不許再去哭。明日朵耳仍來哭奠,吉祥亦不能禁。當時于公屍骸,乃都督陳逵賂守者收公屍骸,葬於城西淺土,又囑咐居民看守。居民思公功德者,每每暗奠壺漿。哭者甚眾。
公子于冕前一日已發遼東衛為軍,不知父第二日被刑,與解人行至山海關,是夜夢父于公語曰:「吾前日已被石亨、徐有貞誣害而死。吾魄雖喪,而魂不滅。當日訴於天,蒙上帝憐吾忠義勤勞,著吾為京都城隍。吾今欲朝皇帝訴吾之冤,但借汝目光三日,現形朝見皇帝後,還汝目光。」言畢欲去,公子冕夢中見說,扯住父衣,大哭不止。覺來兩目失明,冕慟哭不已。遂止於山海關上,忙遣義兄于康回京,探父信息。
于公既死之後,一靈不昧,忠魂耿耿。石亨、有貞等獨坐時,亦常恍惚見公形影。一日,承天門大火,上親臨,命內使諸人救人。抬頭便見于公隱隱閃閃在火光之中,以首連叩,若有訴冤之狀者數次。此時亂嚷嚷之間,上耳中聞得訴曰:「臣之孤忠,上帝已哀憐賜爵。今特訴之陛下。」上聞言,唯曰:「是也。」于公又數叩首,不見,火亦隨滅。上是日心知其枉,乃即召徐有貞至便殿,諭以承天門之事。有貞答曰:「此陛下見火恍惚,不足信也。」上聞貞言,慍色而罷。明日有旨,獨宥于冕遼東之戍。齎旨者星夜馳至山海關來。是日,于冕夢見公曰:「吾已泣訴於皇帝矣。今還汝目光。」冕在夢中牽父衣大哭曰:「不孝子不能收葬父骸,萬死難贖其罪!今欲何往?」公曰:「汝不必慟哭,皇帝盡知吾冤矣。」言罷,振衣而去。于冕閃覺,睜眼看時,復明如舊。
後日將晚,忽有邊將一齊來到曰:「公子恭喜,朝廷因承天門火災,旨從禁中出,獨宥公子之罪。某等想尊公忠魂不昧,朝廷悔悟也。」于冕聞言,哀聲少息,對諸將謝之,乃即欲與于淳促裝回京,殯葬父骸。諸將忙諫阻曰:「公子未可遽到京師。今皇上聖聰明鑒,雖獨宥公子,奈權黨眾多,深慮公子陳冤,倘有削草除根之意,未可知也。況彼正是炎炎之際,何事不可為。依某等愚見,待眾倖少衰,朝廷念尊公功績,那時公子到京,上一紙陳冤敘績之疏,庶歸葬得安,忠孝兩全也。」公子聞言,心覺有理,暫止於山海關上,專候于康信息。
這于康領公子之命,奔至京師。一路聞人說公之功,嘆公之冤。于康含淚訪問,已知主人於二十二日被刑。暗問公屍骸何處。有人說陳都督收屍權葬在城西。于康聞言,忙來見陳都督。陳逵一見于康,二人放聲大哭。逵曰:「自從公子發戍去第二日,不料奸黨構罪;以致恩公受屈而死。我暗地賂守屍內監,潛地收殮,葬在城西淺土。待公子回時,遷恩公骸,歸故鄉安葬。」
于康感謝而叩,又大哭一場。軍從莫不涕泣,陳逵即同于康到葬處。于康即辦祭物,痛哭叩祭一番。忽有軍人報曰:「朝廷有旨,獨赦公子于冕。」于康聞報,暫停一日,即別陳都督至山海關,報曰:「主爺是前月二十二日被害,蒙陳都督賂守屍之人,收得骸骨,葬城西淺土之處。」于冕聞說,哭絕於地。眾人同于康、于淳齊來救醒,哀哭不止。于淳當日哭之,傷心嘔血,得病而死。關上忠義之官,皆送賻祭之儀與公子設靈位之處。于冕悉謝叩卻之曰:「承諸公盛情,卻之固不恭,恐傷先人之清白,不孝孤銘心已耳。」
于冕一心要拜見父屍,諸將見阻不從,謝諸將曰:「不孝孤蒙恩獨宥,不往收父屍骸,寸心如割,雖萬死不辭!」眾見冕如此,乃曰:「公子堅執要去,可扮作商人,同尊使潛往祭葬畢,可即回轉。」冕謝諸將,當下扮作商人,同于康一逕奔到陳都督處。相見抱頭痛哭。冕深謝陳逵。逵曰:「某感先公厚恩,雖粉骨難報。何足為謝!」即同冕往葬所。慟哭祭奠畢,逵乃差人悄悄發棺。冕即著于康送柩回杭,葬於三台山之處。冕仍回山海關棲止。
朝廷於三月初一日有旨:追復故御史鍾同,贈大理寺正卿。復召同二子進京。未知召蔭何職。#
(點閱【于少保萃忠傳】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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