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不一時,將出酒餚,無非魚肉之類。二人對酌。朱恩問道:「大哥有幾位令郎?」施復答道:「只有一個,剛才二歲,不知賢弟有幾個?」朱恩道:「止有一個女兒,也才二歲。」便教渾家抱出來,與施復觀看。朱恩又道:「大哥,我與你兄弟之間,再結個兒女親家何如?」施復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兩下聯了姻事,越加親熱。杯來盞去,直飲至更餘方止。

朱恩尋扇板門,把凳子兩頭閣著,支個鋪兒在堂中右邊,將薦席鋪上。施復打開包裹,取出被來丹好。朱恩叫聲安置,將中門閉上,向裏面去了。施復吹息燈火,上鋪臥下,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聽得雞在籠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這雞為甚麼只管咭咶?」約莫一個更次,眾雞忽然亂叫起來,卻像被甚麼咬住一般。施復只道是黃鼠狼來偷雞,霍地立起身,將衣服披著急來看這雞。說時遲,那時快,才下鋪,走不上三四步,只聽得一時響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東西打在鋪上,把施復嚇得半步也走不動。

且說朱恩同母親渾家正在那裏飼蠶,聽得雞叫,也認做黃鼠狼來偷,急點火出來看。才動步,忽聽見這一響,驚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麼處?」飛奔出來。母妻也驚駭,道:「壞了,壞了!」接腳追隨。朱恩開了中門,才跨出腳,就見施復站在中間,又驚又喜道:「哥哥,險些兒嚇殺我也!虧你如何走得起身,脫了這禍?」施復道:「若不是雞叫得慌,起身來看,此時已為虀粉矣。不知是甚東西打將下來?」朱恩道:「乃是一根車軸閣在上邊,不知怎地卻掉下來?」將火照時,那扇門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車軸滾在壁邊,有巴斗粗大。施復看了,伸出舌頭縮不上去。

此時朱恩母妻見施復無恙,已自進去了。那雞也寂然無聲。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殺雞,誰想就虧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殺生。有詩為證:昔聞楊寶酬恩雀,今見施君報德雞。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殺復何為?

當下朱恩點上燈燭,捲起鋪蓋,取出稻草,就地上打個鋪兒與施復睡了。到次早起身,外邊卻已下雨。吃過早飯,施復便要回家。朱恩道:「難得大哥到此!須住一日,明早送回。」

施復道:「你我正在忙時,總然留這一日,各不安穩,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閒時,大家寬心相敘幾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這裏話一日兒。」朱恩母親也出來苦留,施復只得住下。到巳牌時分,忽然作起大風,揚沙拔木,非常利害。接著風就是一陣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著了我,不去得還好。他們過湖的,有些擔險哩。」

施復道:「便是。不想起這等大風,真個好怕人子!」那風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復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採得完備。他家自有船隻,都裝好了。吃了飯,打點起身。施復意欲還他葉錢,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賢弟,想你必不受我葉錢,我到不虛文了。但你家中脫不得身,送我去便擔閣兩日工夫,若有人顧一個搖去,卻不兩便?」朱恩道:「正要認著大哥家中,下次好來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復見他執意要去,不好阻擋,遂作別朱恩母妻,下了船。朱恩把船搖動,剛過午,就到了盛澤。

施復把船泊住,兩人搬桑葉上岸。那些鄰家也因昨日這風,卻擔著愁擔子,俱在門首等候消息,見施復到時,齊道:「好了,回來也!」急走來問道:「他們那裏去了不見?共買得幾多葉?」施復答道:「我在灘闕遇著親戚家,有些餘葉送我,不曾同眾人過湖。」眾人俱道:「好造化,不知過湖的怎樣光景哩?」施復道:「料然沒事。」眾人道:「只願如此便好。」

施復就央幾個相熟的,將葉相幫搬到家裏,謝聲有勞,眾人自去。渾家接著,道:「我正在這裏憂你,昨日恁樣大風,不知如何過了湖?」施復道:「且過來見了朱叔叔,慢慢與你細說。」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還了禮。施復道:「賢弟請坐,大娘快取茶來,引孩子來見丈人。」

施復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採得完備。圖為清冷枚《耕織圖》冊頁之《採桑》。(公有領域)
施復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時,朱恩桑葉已採得完備。圖為清冷枚《耕織圖》冊頁之《採桑》。(公有領域)

喻氏從不曾見過朱恩,聽見叫他是賢弟,又稱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誰,忙忙點出兩杯茶,引出小廝來。施復接過茶,遞與朱恩,自己且不喫茶,便抱小廝過來,與朱恩看。朱恩見生得清秀,甚是歡喜,放下茶,接過來抱在手中。這小廝卻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復向渾家說道:「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銀子的,他家住在灘闕。」喻氏道:「原來就是向年失銀的。如何卻得相遇?」施復乃將前晚討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會留住在家,結為兄弟。又與兒女聯姻,并不要宰雞,虧雞警報,得免車軸之難。所以不曾過湖,今日將葉送回。前後事細細說了一遍。喻氏又驚又喜,感激不盡,即忙收拾酒餚款待。

正吃酒間,忽聞得鄰家一片哭聲。施復心中怪異,走出來問時,卻是昨日過湖買葉的翻了船,十來個人都淹死了,只有一個人得了一塊船板,浮起不死,虧漁船上救了回來報信,施復聞得,吃這驚不小,進來說向朱恩與渾家聽了,合掌向天稱謝,又道:「若非賢弟相留,我此時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報,與我何干!」施復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畢,施復道:「本該留賢弟閒玩幾日,便是曉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擔誤在此。過了蠶事,然後來相請。」朱恩道:「這裏原是不時往來的,何必要請。」施復又買兩盒禮物相送。朱恩卻也不辭,別了喻氏,解纜開船。施復送出鎮上,方才分手。正是:只為還金恩義重,今朝難舍弟兄情。

且說施復是年蠶絲利息比別年更多幾倍,欲要又添張機兒,怎奈家中窄隘,擺不下機床。大凡人時運到來,自然諸事遇巧。施復剛愁無處安放機床,恰好間壁鄰家住著兩間小房,連年因蠶桑失利,嫌道住居風水不好,急切要把來出脫,正湊了施復之便。那鄰家起初沒售主時,情願減價與人。及至施復肯與成交,卻又道方員無真假,比原價反要增厚,故意作難刁蹬,真徵個心滿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還拆得如馬坊一般。

施復一面喚匠人修理,一而擇吉鋪設機床,自己將把鋤頭去墾機坑。約摸鋤了一尺多深,忽鋤出一塊大方磚來,揭起磚時,下面圓圓一個壇口,滿滿都是爛米。施復說道:「可惜這一壇米,如何卻埋在地下?」又想道:「上邊雖然爛了,中間或者還好。」丟了鋤頭,把手去捧那爛米,還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東西來。舉目看時,不是別件,卻是腰間細兩頭趫,湊心的細絲錠兒。施復欲待運動,恐怕被匠人們撞見,沸揚開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報知渾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後,方才搬運起來,約有千金之數。夫妻倆好不歡喜!施復因免了兩次大難,又得了這注財鄉,越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強,因此里中隨有長者之名。夫妻依舊省吃儉用,晝夜營運。不上十年,就長有數千金家事。又買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開起三四十張綢機,又討幾房家人小廝,把個家業收拾得十分完美。兒子觀保,請個先生在家,教他讀書,取名德胤,行聘禮定了朱恩女兒為媳。俗語說得好:六親合一運。那朱恩家事也頗頗長起。二人不時往來,情分勝如嫡親。

話休煩絮。且說施復新居房子,別屋都好,唯有廳堂攤塌壞了,看看要倒,只得興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慣了,不做財主身份,日逐也隨著做工的搬瓦弄磚,拿水提泥。眾人不曉得他是勤儉,都認做借意監工,沒一個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餘,擇了吉日良機,立柱上梁。眾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復一人,兩邊檢點,柱腳若不平準的,便把來墊穩。看到左邊中間柱腳歪料,把磚去墊。偏有這等作怪的事,左墊也不平,右墊又不穩,索性拆開來看,卻原來下面有塊三角沙石,尖頭正向著上邊,所以墊不平。乃道:「這些匠工精鳥帳!這塊石怎麼不去了,留在下邊?」便將手去一攀,這石隨手而起。拿開石看時,到吃一驚!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銀子,其錠大小不一;上面有幾個一樣大的,腰間都束著紅絨,其色甚是鮮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這一大注財物,怪的是這幾錠紅絨束的銀子,他不知藏下幾多年了,顏色還這般鮮明。當下不管好歹,將衣服做個兜兒,抓上許多,原把那塊石蓋好,飛奔進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見,連忙來問:「是那裏來的?」施復無暇答應,見兒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觀保快同我來!」口中便說,腳下亂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來至外邊,教兒子看守,自己分幾次搬完。這些匠人酒還吃未完哩。

施復搬完了,方與渾家說知其故。夫妻二人好不歡喜!把房門閉上,將銀收藏,約有二千餘金。紅絨束的,止有八錠,每錠準準三兩。收拾已完,施復要拜天地,換了巾帽長衣,開門出來。那些匠人,手忙腳亂,打點安柱上梁。見柱腳倒亂,乃道:「這是誰個弄壞了?又要費一番手腳。」施復道:「你們墊得不好,須還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長所為,誰敢再言。

流水自去收拾,那曉其中奧妙。施復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時正是卯時了,快些豎起來。」眾匠人聞言,七手八腳。一會兒便安下柱子,抬樑上去。裏邊托出一大盤拋梁饅首,分散眾人。鄰里們都將著果酒來與施復把盞慶賀。施復因掘了藏,越加快活,分外興頭,就吃得個半醺。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復送客去後,將巾帽長衣脫下,依原隨身短衣,相幫眾人。到巳牌時分,偶然走至外邊,忽見一個老兒龐眉白髮,年約六十已外,來到門首,相了一回,乃問道:「這裏可是施家麼?」施復道:「正是,你要尋那個?」老兒道:「要尋你們家長,問句話兒。」施復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話說?請裏面坐了。」那老兒聽見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個是麼?」施復笑道:「我不過是平常人,那個肯假!」老兒舉一舉手,道:「老漢不為禮了,乞借一步話說。」拉到半邊,問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時上梁安柱麼?」施復道:「正是。」老兒又道:「官人可曾在左邊中間柱下得些財采?」施復見問及這事,心下大驚,想道:「他卻如何曉得?莫不是個仙人!」

因道著心事,不敢隱瞞,答道:「果然有些。」老兒又道:「內中可有八個紅絨束的錠麼?」施復一發駭異,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這般詳細?」老兒道:「這八錠銀子,乃是老漢的,所以知得。」施復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卻在我家柱下?」

到巳牌時分,偶然走至外邊,忽見一個老兒龐眉白髮,年約六十已外,來到門首。圖為元 李士行繪 《鄉江秋晚圖》局部。(公有領域)
到巳牌時分,偶然走至外邊,忽見一個老兒龐眉白髮,年約六十已外,來到門首。圖為元 李士行繪 《鄉江秋晚圖》局部。(公有領域)

那老兒道:「有個緣故。老漢叫做薄有壽,就住在黃江南鎮上,止有老荊兩口,別無子女。門首開個糕餅饅頭等物點心鋪子,日常用度有餘,積至三兩,便傾成一個錠兒。老荊孩子氣,把紅絨束在中間,無非尊重之意。因牆卑室淺,恐露人眼目,縫在一個暖枕之內,自謂萬無一失。積了這幾年,共得八錠,以為老夫妻身後之用,盡有餘了。不想今早五鼓時分,老漢夢見枕邊走出八個白衣小廝,腰間俱束紅絛,在床前商議道:『今日卯時,盛澤施家豎柱安梁,親族中應去的,都已到齊了。我們也該去矣。』有一個問道:『他們都在那一個所在?』一個道:『在左邊中間柱下。』說罷,往外便走。有一個道:『我們住在這裏一向,如不別而行,覺道忒薄情了。』遂俱復轉身向老漢道:『久承照管,如今卻要拋撇,幸勿見怪!』那時老漢夢中,不認得那八個小廝是誰,也不曉得是何處來的,問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幾時來的?如何都不相認?』小廝答道:『我們自到你家,與你只會得一面,你就把我們撇在腦後,故此我們便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又指腰間紅絛道:『這還是初會這次,承你送的,你記得了麼?』老漢一時想不著幾時與他的,心中止掛欠無子,見其清秀,欲要他做個乾兒,又對他道:『既承你們到此,何不住在這裏,父子相看,幫我做個人家?怎麼又要往別處去?』八個小廝笑道:『你要我們做兒子,不過要送終之意。但我們該旺處去的。你這老官兒消受不起。』道罷,一齊往外而去。老漢此時覺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門首,再三留之,頭也不回,唯聞得說道:『天色晏了,快走罷。』一齊亂跑。老漢追將上去,被草根絆了一交,驚醒轉來,與老荊說知,因疑惑這八錠銀子作怪。到早上拆開枕看時,都已去了。欲要試驗此夢,故特來相訪,不想果然。」

施復聽罷,大驚道:「有這樣奇事!老翁不必煩惱,同我到裏面來坐。」薄老道:「這事已驗,不必坐了。」施復道:「你老人家許多路來,料必也餓了,見成點心吃些去也好。」

這薄老兒見留他吃點心,到也不辭,便隨進來。只見新豎起三間堂屋,高大寬敞,木材巨壯,眾匠人一個個乒乒乓乓,耳邊唯聞斧鑿之聲,比平常越加用力。你道為何這般勤謹?大凡新豎屋那日,定有個犒勞筵席、利市賞錢。這些匠人打點吃酒要錢,見家主進來,故便假慇勤討好。薄老兒看著如此熱鬧,心下嗟嘆道:「怪道這東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處去,原來他家恁般興頭!咦,這銀子卻也勢利得狠哩!」不一時,來至一小客座中,施復請他坐下,急到裏邊向渾家說知其事。喻氏亦甚怪異,乃對施復道:「這銀子既是他送終之物,何不把來送還,做個人情也好。」施復道:「正有此念,故來與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錠銀子,把塊布包好。施復袖了,分付討些酒食與他吃,復到客座中摸出包來,道:「你看,可是那八錠麼?」薄老兒接過打開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這八個怪物!」那老兒把來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對著銀子說道:「我想你縫在枕中,如何便會出來?黃江涇到此有十里之遠,人也怕走,還要趁個船兒,你又沒有腳,怎地一回兒就到了這裏?」口中便說,心下又轉著苦掙之難、失去之易,不覺眼中落下兩點淚來。施復道:「老翁不必心傷!小子情願送還,贈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漢無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討恁般煩惱吃!」施復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無妨。」薄老只把手來搖道:「不要,不要!老漢也是個知命的,勉強來,一定不妙。」施復因他堅執不要,又到裏邊與渾家商議。喻氏道:「他雖不要,只我們心上過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這八錠不起,一二錠量也不打緊。」施復道:「他執意一錠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個道理在此。把兩錠裹在饅頭裏,少頃送與他作點心,到家看見,自然罷了,難道又送來不成?」施復道:「此見甚妙。」

喻氏先支持酒餚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復對面相陪。薄老道:「沒事打攪官人,不當人子!」施復道:「見成菜酒,何足掛齒!」當下三杯兩盞,吃了一回。薄老兒不十分會飲,不覺半醉。施復討飯與他吃飯,將要起身作謝,家人托出兩個饅頭。施復道:「兩個粗點心,帶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漢酒醉飯飽,連夜飯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點心?」施復道:「總不吃,帶回家去便了。」薄老兒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漢家中做這項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賞人罷。」施復把來推在袖裏道:「我這饅頭餡好,比你鋪中滋味不同。將回去吃,便曉得。」那老兒見其意慇勤,不好固辭,乃道:「沒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過,罪過!」拱拱手道:「多謝了!」

往外就走。施復送出門前,那老兒自言自語道:「來便來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復見他醉了,恐怕遺失了這兩個饅頭,乃道:「老翁,不打緊,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兒點頭道:「官人,難得你這樣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復喚個家人,分付道:「你把船送這大伯子回去,務要送至家中,認了住處,下次好去拜訪。」家人應諾。

薄老兒相辭下船,離了鎮上,望黃江涇而去。那老兒因多了幾杯酒,一路上問長問短,十分健談。不一時已到,將船泊住,扶那老兒上岸,送到家中。媽媽接著,便問:「老官兒,可有這事麼?」老兒答道:「千真萬真。」口中便說,卻去袖裏摸出那兩個饅頭,遞與施復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喫茶了,這饅頭轉送你當茶罷。」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卻把與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領過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卻不過,只得受了,相別下船,依舊搖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纜好,拿著饅頭上岸。恰好施復出來,一眼看見,問道:「這饅頭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來?」答道:「是他轉送小人當茶,再三推辭不脫,勉強受了他的。」施復暗笑道:「原來這兩錠銀那老兒還沒福受用,卻又轉送別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付道:「這兩個饅頭滋味,比別的不同,莫要又與別人!」答應道:「小人曉得。」

那人來到裏邊尋著老婆,將饅頭遞與,還未開言說是那裏來的,被夥伴中叫到外邊吃酒去了。原來那人已有兩個兒女,正害著疳膨食積病症。當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見,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換些別樣點心哄他罷。」即使走來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適才不知那裏拿這兩個饅頭,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儻看見偷吃了,這病卻不一發加重!欲要求大娘換甚不傷脾胃的點心哄那兩個男女。」說罷,將饅頭放在桌上。喻氏不知其細,遂揀幾件付與他去,將饅頭放過。少頃,施復進來,把薄老轉與家人饅頭之事,說向渾家,又道:「誰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聽了,乃知把來換點心的就是,答道:「元來如此,卻也奇異!」便去拿那兩個饅頭,遞與施復道:「你拍這饅頭來看。」

施復不知何意,隨手拍開,只聽得桌上噹的一響,舉目看時,乃是一錠紅絨束的銀子,問道:「饅頭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將那婆娘來換點心之事說出。夫妻二人,不勝嗟歎。方知銀子趕人,麾之不去;命裏無時,求之不來。施復因憐念薄老兒,時常送些錢米與他,到做了親戚往來。死後,又買塊地兒殯葬。後來施德胤長大,娶朱恩女兒過門,夫妻孝順。施復之富,冠於一鎮。夫婦二人,各壽至八十外,無疾而終。至今子孫蕃衍,與灘闕朱氏世為姻誼云。有詩為證:六金還取事雖微,感德天心早鑒知。灘闕巧逢恩義報,好人到底得便宜。

——摘自明朝超級暢銷小說《醒世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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