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士悲歌
居士的兩點引起了我的興趣:一是他與韓哥的判斷截然相背,二是他請的好律師。
他是中關村攢電腦的,接了老鄉一個電腦攤位,他和姐姐以及上學的妹妹一塊兒經營。生意開始不行,後來他家都信了佛教。他們給信佛的朋友和廟裏的小店刻佛教光碟,就收個成本價。因為便宜,賣了不少。後來買主攢電腦就找他,生意越來越火。工商局一個秘書的甚麼親戚,看中他那個攤位的風水,讓他們換到角上去,他們就不換,後來那人威脅要找他親戚辦他們,他們還沒理會。那人真把警察哥們兒帶去找碴兒,看到他們刻盤,以查盜版的名義,把攤位、家都抄了,還抓了他們仨。他妹挺聰明,說甚麼也不知道,就放了。這姐弟倆都往自己身上攬,讓對方解脫,結果一塊刑拘。
政府明著打擊盜版,實際是放縱。盜版碟滿中關村都是,抓的都是不給官道上供的散兵。
現在居士被控「侵犯著作權罪」,但嚴格按照法律,他並不構成犯罪。法律明文規定:構成犯罪的條件是以營利為目的,而且還得違法收入大,或者有別的嚴重情節的,判三年以下徒刑。他這個案子就兩萬多張碟,掙的錢多說也不到三千塊,哪款也搆不上。所以律師能駁得檢察官無話可說。
「見著你媽了吧?」我問。
「見著了,老媽一見我倆就哭了,」這小夥兒眼圈紅了,使勁眨了幾下眼睛,嚥回了眼淚說:「老多了,我姐也見白頭髮了……」
我問他為甚麼沒罪還估計自己拘役半年,居士冷冷地說:「他不可能判無罪啊!那我們坐牢快五個月了,無罪算冤案,給我們賠錢?法院能打公檢的臉?懷疑你有罪,先抓來坐牢再說——刑期已經開始算了!真沒罪你得花錢擺平。走取保候審的道,你得揹一年嫌疑犯的罪名出去,雖然不算科兒[1] ,可是刑拘永遠記入檔案!要不就判短刑,出去也是勞改釋放犯,一輩子叫人瞧不起。」
這法律不是在根兒上是與人民為敵嗎?懷疑就是證據!
我問他出去怎麼生活,他說:「還攢電腦唄。惹不起,躲得起……你知道我們怎麼來的北京嗎?我爸原來在海澱六郎莊那兒看大門,一個月三百塊錢,他寫信跟我們說:他在菜市場掃大街,每月多掙六十,天天揀菜葉子吃,不用買菜了。我姐比我大兩歲,供我和妹妹上學,早早就出去幹活了,後來到北京當保姆,天天半夜起來幫著我爸掃市場,揀菜葉。我大專畢業找不著工作,來老鄉的電腦攤上打工,天天半夜起來替我爸,然後去上班。大冬天,小屋裏沒暖氣,沒火,弄個小電爐煮菜葉子……後來老鄉回家,把攤位兌給我們了,幹了三年,掙了點兒錢,供我妹在這兒上大專,剛把我媽接來,就出這事了。」
姐弟倆艱辛的創業史讓我肅然起敬。這就是底層的窮人奮鬥,多不容易!剛起來,就被巧取豪奪了,還披上一件美麗的外衣——打擊盜版!不進來,真不知道甚麼叫官匪一家。
他問:「你看我冤嗎?」
「冤!」
「小龍哥不冤啊? 小武子不冤啊? …… 這裏沒有不冤的!」他貼著我耳朵說,「你看蘭哥的案子不冤啊?老陳的案子不冤啊?」
「他們冤甚麼呀?」
「他們不冤,受害的冤啊!」
恍然大悟!居士真有見地!
下午坐板兒不久,蘭哥提居士去接票[2] ,居士高興得一蹦,抓起布鞋跑了出去。
韓哥關上門就樂了,說:「這傻×接票啦,都誰賭?」
大家熱烈響應。競猜的結果,韓哥竟然猜這姐兒倆都五年,老陳猜這倆都三年,其他人猜得都很輕。
§
沒過多久,居士被吆喝著推了回來。他面色慘白,呆呆站著,手裏把判決書鬆鬆地握成一捲兒。
「看你這哭喪相,不仔細瞅我還以為假證又回來了哪!」老陳搞得幾個笑出了聲。
韓哥搶過大票,「蓋啦!都五年!」 臉樂得跟爆谷似的。
沒罪判這姐弟倆五年!!!號兒裏一下炸鍋了。
「炸板兒了是不是!給丫臉了是不是!」蘭哥衝到門口,大聲喝斥。
韓哥滿臉堆笑迎上去,蘭哥劈頭蓋臉:「你丫管得了管不了?丁管兒可在監控室哪!」
韓哥趕緊說好話,「才剛居士接票,我們都嚇著了!」
「幾年哪這麼激動?」
「姐兒倆都五年!」韓哥極其真誠。
蘭哥也大出意料,他提走了小龍,囑咐居士踏實待著。
韓哥晃到了盲區,「都給我歇×吧。」
居士還在那兒傻站著,老六罵他也不動。
老六忽地起身,看要動手。我趕忙搶過去,幫他脫鞋上了板兒,他傻了一樣,被我硬推了回去,坐那兒悶頭發呆。
我問韓哥:「你能掐會算啊?怎麼他一出門,你就知道幾年啦?」
老六說:「韓哥是『打關係』的教授!」
韓哥氣憤地說:「你以為我那真經是笑話?『打關係的真經』可是『據理力爭,沒罪也重』,栽這兒了吧?!都壞你那好律師身上了!你給律師一萬五,不,你們姐兒倆人,最少得給兩萬!讓律師給辦了倆五年!這他媽甚麼律師!大傻×!」
老陳接話說:「誰駁誰倒楣,準重判!這都破款兒!」
韓哥罵道:「你他媽敢駁檢爺?他們跟法院一家子,腦袋進水啦?!」
我問:「那律師不辯護幹甚麼?」
「打關係呀!好律師都給檢爺、法爺塞錢!就居士你這點兒事,你丫早給派出所拍一本[3] ,你們根本就進不來!」
「那律師剛出道兒的吧?」老陳問。
一個犯人接話兒:「對,剛畢業的小姑娘,他說還挺漂亮哪!」
老陳說:「律師跟雞[4] 一樣:雞接客不到一年,不會練;這律師惹禍不滿一年,玩兒不轉!」
韓哥點著居士說:「要沒這律師,你要低頭認罪,你倆最多判三年打住了!這傻律師不給人家面子,你就『情節特別嚴重』了,五年了!」
我聽得聚精會神,「教授」真是血淚真經啊!
韓哥習慣性地用指甲拔掉根鬍子,「早就跟你說——花錢打托兒,你就不信,傻了吧?最可氣的就你媽!你媽給你寫的明信片你拿出來!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你媽寫甚麼——『要相信黨,相信政府』!」
大夥兒一片噓聲,韓哥越說越氣:「當時氣得我差點給你丫把明信片撕嘍!你媽信黨——都把兒女信到這兒來了,還信哪!」
「去,叫你媽入黨去!」老六嘲笑著說。
「你以為黨能饒了你? 給你判輕嘍, 他到哪兒拿獎金去?」韓哥驟然放低了聲音說,「蘭哥這樣的他敢重判哪?法爺筆頭子一轉就十幾萬!他巴不得輕判好掙錢呢!重判的案子哪兒來啊?不從你們窮傻瓜身上出,從哪兒出?!」
「這叫政績,懂嗎你!」老陳在後邊踹了「居士」一腳,居士一晃,還沒反應。
韓哥又訓道:「這就叫『鐵面無私』?都拿窮人墊出來的!真該重判的那個,後台不動,沒人敢碰!」
老陳擺擺手說,「別跟他嘔氣了,他活該!他姐、他媽活該!相信黨,就這下場!」
一個犯人說:「你們又信佛教,又信共產黨,到底你他媽的信誰呀?」
老六說:「『不二法門』懂嗎?『腳踩兩隻船』可不行啊,『走火入魔』了吧?」
一下把大家逗樂了。
老陳道:「韓哥,你聽說過七筒蘇哥的案子了嗎?」
「你給學學。」
老陳道:「蘇哥跟海澱(公安)分局局長的外甥開公司,蘇哥佔大股,掙錢了。『外甥』要接管公司,蘇哥不幹,『外甥』就給他弄進來了——詐騙!服不服?開庭前都放出話來了,認罪就判緩兒[5] ,不服就判實(刑);結果他不但不服,還反起訴,告那『外甥』詐騙,結果怎麼樣?判蘇哥詐騙,七年!」
聽到這裏,我才初步領悟了韓哥傳的「真經」之妙。我說:「老陳,你要早跟居士念叨念叨,他不就不至於了?」
老陳鄙夷地說:「他傻呀?非得知道這案子啊?法輪兒的案子連著就沒斷過!每個號兒都有!認罪就放人,不認罪就勞教、判刑,他不知道哇?!今兒整法輪兒,明兒就整你!」
號兒裏驟然安靜下來。我斜眼兒一看,呀!蘭哥又冒出來了!(待續)
註 [1] 科兒:前科,以前的犯罪紀錄。
註 [2] 接票:對於不能當庭判決的案子,法院經常私下判決了,由法官把判決書送到看守所,讓犯人領受簽字,稱為接票。在律師辯護駁倒檢察院的公訴時,法庭無法當眾宣判,經常採用這種不宣而判的形式,以維護檢察院的尊嚴。
接票這種司法腐敗形式極其流行,以至法律界都司空見慣了。2002年在大陸熱播的電視連續劇《黑洞》裏,就有一個接票的情節:刑警隊長帶走私,被副市長誣陷入獄,法庭上律師駁倒檢察官,副市長指使法院秘密判決,讓刑警隊長在看守所接票,無罪判刑十年。
註 [3] 一本:一萬元人民幣。
註 [4] 雞:妓女。
註 [5] 判緩兒:判緩刑。
本文由博大出版社 http://broadpressinc.com 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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