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煙雨江南的一座山水名城,城東有一條宛溪靜靜流淌,東北有一座敬亭山清幽靈秀。它叫宣州,以畫卷般的湖光山色吸引了無數文人墨客流連駐足,吟詠不絕。
因而,這也是書墨飄香的一處風雅勝地,南朝詩人謝脁做官,修建高齋過上仕隱的生活,山水詩的創作達到巔峰;大唐詩仙李白七次漫遊,登高涉水,賦詩抒懷,留下「桃花潭水深千尺」「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等千古絕唱。
晚唐時期,風流天下聞的詩人杜牧,與這座城市結緣,常常在宛溪邊的古剎遊覽行吟,寫下優美的詩文。在35歲那年,杜牧登上寺中水閣,瞭望荒草連空,天高雲淡,前朝人事湮滅無跡,水岸百姓仍然世代生活。他不禁思接千載,觸動了物是人非的懷古憂思,寫下一首即景抒情的懷古詩歌《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閑今古同。
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詩境賞析
從題目可知,這首詩描寫了詩人杜牧登臨古寺水閣的所見、所感。宣州是歷史名城,杜牧所在的開元寺,始建於東晉,亦是一處歷史名勝古蹟。它坐落於陵陽山中,依山而建,下臨宛溪;而陵陽山的最高處,正是由高齋改建的謝脁樓。
詩人獨上高樓,憑欄遠眺,天嵐雲影,山光水色,村落人家,繽紛多彩的景致盡在眼底。前朝古蹟與今日風物交疊,時空與盛衰瞬息變換,令詩人胸中洪波湧起,一腔撫今追昔的詩情不吐不快。他在開篇二句,便展現出跨越時空、蒼茫宏大的場景:「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雲閑今古同。」
他所處的開元寺,歷經數百年風雨,改變最初的樣子;遙望的謝脁樓,也不是當年謝脁居住的高齋。兩座古蹟尚且如此,那麼兩晉南北朝的跌宕歷史、傳奇人物,早已風流雲散,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曾改變的,唯有萋萋芳草接碧霄,澹澹流雲浮天際。詩人觸目所見,皆是蕭瑟遼闊之景,再聯想到六朝繁華轉眼成空,很容易激發出懷古幽情。
接下來,詩人分別從視覺、聽覺角度,表現開元寺的風光:綿綿青山猶如一幅畫布,飛鳥來去自如,在山色中時隱時現;迢迢宛溪猶如一條紐帶,百姓夾岸而居,在溪水畔歌哭更迭。後半句「人歌人哭」,出自《禮記》「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即為慶典祭祀而歌,為喪葬弔唁而哭,概括了人類從生到死、世代相傳的過程。
頷聯二句雖寫現實景物,卻不侷限於一時之景,而是在寫景中賦予時間與時代的變遷,傳達古今之思。飛鳥有來有去,寓示時間的流逝,百姓代代棲居,將時間擴展至無限久遠。這些未必皆是詩人當時的所見所聞,更多的是他對開元寺周邊的一種概括印象,卻形象地描繪出「六朝文物」的衰亡與「古今同」的永恆。
回顧朝代興衰,再想到晚唐現實與個人經歷,詩人俯仰古今,吞吐山川,繼續描繪開元寺甚至整個宣州給他的恆久印象。深秋時節,雨落千家簾幕;落日樓頭,風送一笛怨情。這兩句一陰一晴,對比中富有詩趣。陰雨時,晦暗蕭瑟中呈現著萬戶人家的磅礴氣象;晚晴時,濃豔明麗中刻畫出光華漸消的衰微末世。這一聯既是摹景佳句,更再現晚唐士人有志救國卻又壯志難酬的複雜情感。
最終,那文物已逝、風景依舊的感慨,化作詩人對春秋賢臣范蠡的懷念。他欽佩范蠡輔君報國的智慧,也嚮往范蠡功成身退的灑脫,然而現實中是否還有這樣的國士力挽狂瀾,拯救大唐的危機呢?他只好感慨,無緣再見范蠡這樣的豪傑人物,望著太湖東邊的迷濛煙水與古木,嗟嘆惆悵。
杜牧這首山寺題詩,以「古今同」為詩眼,融寫景、抒情於一體,表達了對歷史與現實的沉思,抒寫了憂時傷亂、自傷身世的時代情懷。他的情感沉鬱低迴,筆下景物卻不減壯美豪宕之色,體現出杜牧特有的俊爽詩風。
詩人背後的故事
杜牧,字牧之,是和李商隱齊名的晚唐詩人。唐朝詩壇人才輩出,杜牧出身高貴、少年成名、才華洋溢,絕對是其中熠熠奪目的明星詩人。從家世看,杜牧和詩聖杜甫擁有同一個遠祖——西晉大儒、名將杜預,數百年來杜氏就是高門氏族的代表,杜牧的祖父杜佑,既是歷史學家,也是一代唐朝宰相。
這樣的家世,讓杜牧比一般文人更具備儒家的憂患意識,也讓他在更高的起點上規劃人生理想。他自幼研習經史典籍,極為注重字裏行間的「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面對晚唐社會的深重矛盾,杜牧懷抱深切的濟世情懷,希望自己能像先祖一樣,成為出將入相的棟樑之才。
因而杜牧在少年時代,就研究兵法,寫下《孫子》註解13篇、獻平虜計策於朝廷,希望振作國事。他23歲作《阿房宮賦》,25歲作五言古詩《感懷詩》,闡述國家治亂的政治見解。卓越的軍事與政治才華,讓杜牧早早名揚京城。他26歲進士及第,同年考中「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可謂春風得意。
隨之而來的,卻是來自仕途的無情打擊。杜牧僅僅被授予校書郎、參軍之類的低階官職,無法實現他的遠大抱負。半年後,他接受江西觀察使沈傳師之邀,南下洪州任其幕僚,希望以入幕為捷徑受到朝廷重用。此後,他輾轉於揚州、宣州,展開了長達十年的幕府之旅。
原本杜牧懷抱一腔政治熱情來到江南,關注社會局勢,渴望有所作為。幕府的生活相對清閒優渥,杜牧除了處理日常公務,並沒有得到施展才華的舞台。不過,江南是繁華溫柔之鄉,流連舞榭歌台,成了杜牧暫忘煩惱、吟詠風雅的方式。特別是在揚州期間,他常作綺豔多情的詩歌,風流才子之名遠播。
「風流」是杜牧在後人眼中最顯著的標籤,但它只是杜牧人生底色中一抹浮豔的配色。江南也是山川形勝與歷史遺蹟遍布的人間勝地,杜牧在閒暇時光裏,飽覽山水、徘徊舊地,把對國家命運的思考、對個人志向的抒寫,融入他描繪的無限風光之中。杜牧是江南的常客,幾座重要城市都有他行走、吟唱的痕跡。宣州就是其中極為重要的一站。
杜牧一生中,以幕僚身份兩入宣州。第一次是在公元830年,他隨幕主沈傳師遷入宣州,生活三年之久;第二次是在公元837年,杜牧出於維持生計和照顧患有眼疾的親屬,自薦於宣州觀察使崔鄲,在這裏生活一年多時間。
他初入宣州,正值「頭腦釗利筋骨輕」的盛年,一派「壯氣神洋洋」的風采。他以軍事家的眼光,審視宣州的戰略地位,寫下一首《題宣州》,讚其「山河地襟帶,軍鎮國籓維」,表現了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之情。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江南古剎林立,開元寺是宣州著名的佛寺,也是杜牧賞景遣懷的佳處。他第二次入宣州,一年之中就開元寺寫下四首題詩。他下榻南樓,登臨水閣,走遍開元寺的每個角落。佛寺悠久的歷史、殊勝的氛圍,以及多姿多彩的山光水色,共同觸動了杜牧的古今之思。
這時的杜牧,經過宦海浮沉與人生歷練,在憂國憂民的心情中,增添許多光陰易逝、世事無常的滄桑感。他曾在雪夜的佛殿裏倚柱望遠,描摹「正是千山雪漲溪」的清曠景觀;他曾在春雨的樓閣中憑欄獨酌,抒發「閲景無旦夕,憑欄有今古」的思古幽情。而這首《題宣州開元寺水閣》,也在這樣的心情下娓娓道來,表達了晚唐士人深沉的憂國之思與興亡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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