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睎乾：百年前的紐約時報頭版

前兩日，看見中国網民在海外網站流傳一張圖片，顯示1922年12月3日《紐約時報》的頭版，標題為「United States of China predicted as world's greatest democracy」，意思是：「有說中華合眾國將成世上最大民主國家」。

今時今日，中共總說要「講好中国故事」，又動輒擺出戰狼姿態，指責外國勢力「抹黑」中国，誰又想到100年前，《紐時》居然用頭版唱好中國呢？百年前北洋軍閥做到的事，現在共產黨卻做不到。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貼圖者的用意，不言而喻吧。

1922年12月3日《紐約時報》的頭版，標題為「United States of China predicted as world's greatest democracy」。（「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這個頭版新聞背後，其實有很多故事，今日就簡單講一講。許多人都認得出，那中國人頭像就是直系軍閥吳佩孚，字子玉，綽號「玉帥」——兩年後，吳佩孚更登上《時代》封面，是中國史上第一人。為什麼當年美國人會對吳佩孚寄予厚望，不停為他臉上貼金呢？

俗語說「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但吳佩孚卻集秀才與兵於一身，不但「好打得」，身為晚清秀才的他，知書識墨，能吟詩作對，也非常talk得，善於製造有利自己的輿論。其實打仗決勝的關鍵，往往在於民心所向，吳佩孚是非常懂得今天所謂「認知作戰」的。

就在《紐時》刊出那頭條的一年，吳佩孚的直軍，以寡敵眾，贏了張作霖的奉軍，其中一個致勝因素，正是國內民心，都歸附旗幟鮮明地反日愛國的吳，而厭惡有親日傾向的張。直、奉一戰後，張作霖損兵數萬，退守東三省，吳佩孚則形勢大好，威震宇內，之後兩年，控制了十五省區，鋒頭一時無兩。

上了《紐時》頭版4個月後，適值吳佩孚50歲生辰，祝賀者冠蓋雲集，老油條康有為送上一副極盡歌功頌德的壽聯：「牧野鷹揚，百歲功名才半紀；洛陽虎視，八方風雲會中州。」（「牧野」是周武王誓師伐紂之地）可見吳是多麼「厲害了」。

在中國有實力，不代表國際形象好。美國媒體之所以吹奏吳佩孚，除了因為他支持民主立憲，跟美國人有相同價值觀外，也因為他的朋友和顧問，不乏外國駐華媒體人，包括葛林（O.M.Green）、馬立師（H.E.Morris）、侯雅信（Josef Washington Hall)、甘露德（Rodney Gilbert）等。今日中国，你能想像習近平找個洋人來當顧問嗎？

吳佩孚與洋記者做朋友，尊重新聞自由，也不完全是公關技巧。民初報人喻血輪在《綺情樓雜記》就稱讚過吳的新聞政策：

「昔軍閥執政，不知控制新聞，納言論於正軌，惟知封報館，殺記者，致造成不少冤獄（⋯⋯）吳（佩孚）鑑於軍閥對新聞政策之錯誤，故不採嚴峻主張（⋯⋯）吳於軍事消息外，其它地方新聞，不甚干涉，亦無檢查措置，故雖在風雲譎變之際，武漢新聞界，尚未發生轇輵。」

只可惜在吳佩孚如日方中的1924年，馮玉祥忽然倒戈，在北京發動政變，與張作霖聯手擊敗吳佩孚，令他一蹶不振。最後，吳佩孚只能帶著親信，輾轉寓居四川。

1939年底吳佩孚去世，出殯當日，北平市民自發悼念，觀殯者絡繹不絕，滿街滿巷都是人。據吳佩孚孫子回憶，「出殯隊伍邊行邊停，極為緩慢，從早晨出發至黃昏才抵達，幾乎行進了一天。」

跟現在的「領袖」不同，「玉帥」吳佩孚很有文才，晚年曾書一聯言志：

得意時清白乃心，不納妾，不積金錢，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

失敗後倔強到底，不出洋，不入租界，灌園抱甕，真個解甲歸田

也許是中國國運問題，這位真正愛國，也最可能推動中國步向「民主化」的秀才軍閥，終究落魄江湖，壯志難酬。但從吳佩孚身上，我們至少學懂一個道理：要「講好中國故事」，不是靠自己打嘴炮，而是靠理念、胸襟與文化涵養。風流人物，俱往矣！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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