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面對歷史時,必須具備三種基本態度:一是要追索歷史真相,要披沙瀝金,去偽存真,不被假相所迷惑;二是要透過歷史現象看本質,站在人民的立場,對歷史作出價值判斷;三是在作價值判斷之後,應對歷史作出必要的批判與反省,以利於未來的發展。

《憂鬱之島》是一部極富野心的紀錄片,它以宏大敘事與形式創新吸引人。

宏大敘事是以1967的反英暴動、1973的大逃港、1989的支援北京學運以及2019的反送中運動四大歷史事件,組成一條香港當代歷史的時間鏈條,以此審視香港人的命運。

形式創新是作者交叉採用歷史資料、歷史親歷者的採訪、歷史現場的角色扮演,甚至導演現場拍攝的錄像,以大量「蒙太奇」的手法,把此時此地與彼時彼地、真實與虛構的場面交叉混剪,造成一種時空恍惚的觀賞效果。

蒙太奇是電影藝術的基本手法,不是導演的創新,導演創新的是將紀錄片的真實與戲劇性的虛構混合組裝。以筆者觀影的經驗,在戲劇片中混剪歷史資料,早已屢見不鮮,但在紀錄片中混剪戲劇場面,倒還不多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大陸文學界曾有關於報告文學中虛構成份的爭論,似乎也沒有結論。紀錄片應該保持最完整的真實元素,其中夾雜虛構成份,對歷史真相必然產生扭曲的效果,這是另一個問題,此處略過。

四段式的敘述,作為描述香港歷史的重大事件,本身無可厚非,但因編導玩蒙太奇玩得太過火,喧賓奪主,以至傷害了影片主旨的敘述條理和思想深度,使本來應該清晰的歷史,反而變得模糊混淆。這種未加節制的「創新」,為有誠意的創作者所不取。

關於大逃港,編導未曾探索發生這場社會悲劇的真正底因,文革之禍害,在於殘酷的政治鬥爭踐踏人性,而不只是在田間開一場誓師會那麼簡單。文革如果只是開個小會,喊幾句口號,中國人何必冒死渡海求生?更重要的是,港英政府以殖民之地,三番四次接納苦難的中國人,蔭庇他們在香港立足發展,繁衍子孫,實現理想,香港對中國人恩重如山,影片對此不置一詞。

關於八九六四,編導呈現香港人的參與也止於表面現象,熟口熟面,未觸及香港人的九七心態,提供更多不同側面的人事演變。很多當年熱血參與的人,後來都被中共招安,而另一些堅持了三十年的老民運人士,又因反送中運動而陷身囹圄。八九六四情意結,在香港高度分化了,這種分化的內在因素,才是值得反思的。

關於反送中運動,編導固然採用了不少街頭抗爭的場景,也將不同歷史時期的親歷者,一起聚焦到反送中現場(唯獨六七暴動那一批不在,石中英說他現在遠離政治),但對反送中運動的起因,中共的背信棄義恩將仇報,政權工具的陰險與暴烈,反而著墨不多。也就是說,一個外國人,通過這部影片,很難明白香港人為甚麼抗爭,一國兩制為何破產,中共如何與普世價值為敵。

整部影片最令人不安的,是對六七暴動的處理,且以本文開頭時我羅列的對歷史的三種基本態度來衡量。

六七暴動的真相是甚麼?現在揭示出來的歷史資料,在在證明那是一場四人幫親自導演的、中共港澳工委直接指揮的、企圖搞亂香港、破壞港英政府管治的政治運動。這方面大量的資料,在程翔先生的著作《六七暴動始末——解讀吳荻舟》和羅恩惠女士的紀錄片《消失的檔案》,以及眾多當年親歷者的回憶文字中,都已相當豐富。遺憾的是,編導選擇性地放棄這部份揭示真相的原始資料,只採用石中英(在影片中以真名楊宇杰示人)的一面之詞,以至整部影片從頭到尾為香港左派的六七暴動招魂,以石中英一人之口,否定中共官方的歷史結論,更否定眾多歷史親歷者的證言。

影片中石中英一再聲言自己沒有做錯,當年他只是十六歲的少年犯,印傳單未曾散發,即被捕入獄。他一再強調自己愛國,支持被迫害的工人,但影片不但未揭示中共最高當局對香港左派群眾的操控,也不道及中共自己叫停了這場運動,更不涉及當年運動的直接領導者吳荻舟等人對事件的反省。似乎僅僅因為石中英個人的愛國和蒙冤,這場對香港傷害甚深的政治騷亂,就變成合理而正當的了。

歷史碾壓個人,這幾乎可以說是「正常現象」,正如參加文革的紅衛兵,不能因為當年一股革命熱情,加上自己在運動中受害,就反證這場禍國殃民的大動亂是正當的一樣。奇怪的是,《憂鬱之島》由始至終完全被石中英綁架,對六七暴動作了偏頗的論述。石中英一再說自己沒有做錯,很多左派群眾至今留有案底,指控國家不愛他們,他們也無以愛國,但最終又借六七親歷者拜祭死難同伴之口,宣告中共港澳辦副主任為他們平反,證明六七暴動是愛國行動,以此為這場運動最後定調。

石中英這個人物,在整部影片中成了舉足輕重的角色。學者鍾劍華有心,計算出整部九十分鐘左右的影片,石中英的份量佔了二十九分鐘。影片中不少內容,都與主線沒甚麼關係,但因為石中英,都被編導安插在影片中。石中英到四川賑災,與六七暴動沒有關係,石中英帶學生到訪淺水灣豪宅,也完全多餘,石中英出席《中英街一號》頒獎典禮,對導演發表一番說詞,也與主線「離行離列。

一部紀錄片篇幅珍貴,為何編導對石中英如此厚待?不惜影響影片的完整性與思想深度,也給了石中英足夠的表演空間?如以這些篇幅,用來敘述六七暴動更重要的真相,對觀眾理解這場運動,不是會有更切實的幫助?

六七暴動的真相被主觀遮蔽,對六七暴動的價值判斷被扭曲,以致最終無法對六七暴動作出批判與反省,從這個角度看,編導面對香港歷史時,缺乏的恰恰是基本的誠意,也缺乏對歷史追索與思考的初衷。

影片最終安排石中英與他的扮演者,也是反送中運動中街頭抗爭青年的一番對話。石中英與年輕抗爭者身穿囚衣,身處囚室,兩代抗爭者的對話,本來未必是壞事,但問題在於雙方並非平等對話,而僅僅是提供一個場景,讓石中英對年輕人「開導」。

石中英問:如果以後香港好起來了呢?言下之意便是,香港人反抗中共,但你們怎麼知道中共來了,香港不會變得更好?既然香港可能變得更好,那香港人反對中共,就是多餘的,就是對香港的禍害。

石中英又說:坐牢不可怕,可怕的是出獄後的遭遇,你會發現當年一起抗爭的人,有人不問政治了,有人做生意發達,有人甚至走入建制(這些不是原話,我沒有心情去查原話,但絕對沒有歪曲他的原意)。意思是你究竟為甚麼坐牢?坐牢達到甚麼目的?你付出的代價會有甚麼回報?

因為這是虛構的場面,場景與對白都是設計出來的,編導有意表達的,都在場景與對話中。因此,這是整部戲的「眼」,是萬流歸宗之處,是編導的用心之所在。單憑石中英幾句話,就基本否定了反送中運動的正當性,就使石中英站在歷史的正面位置。

奇怪的是,年輕囚犯一點都未質疑石中英的說法,至少他應該反問:香港現在變好了嗎?也可以堅持說,日後我出獄了,即使原先的朋輩各分東西,也不代表我們今天的抗爭是不正當的,也不代表我們沒有最終取得勝利的機會。至少這才是一場平等的對話,可惜編導沒有給他申辯的機會。

年輕人默認石中英的說法,這便是編導對反送中運動的價值判斷,因為場面是虛構的,對話是設計好的,編導將他整部影片的立意「種」在這裏,在這裏畫龍點睛。兩代抗爭者都坐牢,命運結局都一樣,歷史往前走了,被歷史碾壓的個人將蒙受不白之冤。反送中運動與六七暴動一樣,最終香港人還是沒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個人的犧牲將沒有任何意義。

編導的立場與立意,在這一場設計好的虛構場面中表露得淋漓盡致。六七暴動被正名了,被港澳辦高官平反,而反送中運動正受到官方的批判與法律的制裁,參與這場運動的人將陷入數年數十年甚至一生的悲劇命運。編導不但扭曲了歷史真相,迴避對歷史的本質思考,不作任何反省和批判,甚且帶著預設的立場,夾帶傳達一些錯誤的訊息。

六七暴勳與反送中運動可不可以相提並論?當然不可以,這是兩個性質完全不同的歷史事件。六七暴動是中共發動的,港澳工委直接指揮的,是中共「運動群眾」的結果,參與的是少數香港左派群眾,大多數香港人身受其害。反送中運動是數百萬香港市民自發的政治運動,反抗的是中共的專制統治,爭取的是《基本法》賦予香港人法定的權利。前者是對中共專制體制的維護,後者是對中共專制體制的抗爭,兩場政治運動的性質與方向完全相反,如何比較?

大逃港、八九六四和反送中,都是事關香港人命運的大事,反而六七暴動與多數香港人沒有太大關係,對香港歷史進程影響有限,但在四段敘述中,被濃墨重彩呈現出來的,反而是六七暴動,從頭到尾「最出彩」的人物,反而是石中英。編導以宏大敘事為由,借三場香港歷史大事,來烘托左派的六七暴動,此中用心,令人齒冷。

編導在拍攝《憂鬱之島》前曾發動一次眾籌,取得一筆大額資助,當時的用意,當然是站在香港人的立場,借梳理香港歷史,反思香港命運,更好地理解香港的政治處境與時代角色。但結果用這筆眾籌拍出來的影片,並沒有符合香港人的期望,影片中歷史資料的取捨是選擇性的;影片並非站在香港人的立場,而是站在當政者的立場;影片的立意,背離香港人的共識,反而符合中共當局的論述;影片傳達的政治訊息,與香港真實的命運不匹配,反而被人為地扭曲,這些問題,都需要每個觀影者沉思。

看完這部影片,我對另外三個時間節點的香港歷史,沒有增加甚麼見識,反而生出種種遺憾,而對於六七暴動這個歷史事件的認知卻被強化了,雖然我一路質疑它,但它所佔的比重之重,使我不得不對它投注更多心神,這大概就是編導想要達到的目的。也可以說,六七暴動的論述被編導有意識地扭曲與強化了,石中英個人在香港歷史的地位也被有意識地誇大與強化了。

為甚麼編導如此厚待石中英?在這部影片之前,有多少香港人認識石中英這個人?但借這部影片,石中英宛然成為香港當代歷史的一個重要人物,當年一個十六歲少年犯,因為坐過幾天牢,就有資格翻轉香港歷史?這不是太奇怪的事情嗎?

影片多次安排了幾個年輕扮演者剪頭髮的細節,在「寸土尺金」的時間裏,不厭其煩讓幾個年輕人剪髮,其中埋伏了甚麼喻意?剪髮意味著新的形象、新的心態,剪去舊髮意味著對舊有文化身份的揚棄,莫非編導想傳達年輕人重新做人的心願?滿清王朝入關後,曾在全國推動「薙髮令」,嚴令中國男人「薙髮留辮」,以示對新朝的服從。反送中後,中共君臨香港,香港年輕人被迫接受共產文化,接受被奴役的命運,剪髮的喻意是否在此?若不在此,又有甚麼象徵意義?

因為編導是借眾籌來拍這部影片的,因此編導有責任交代整部影片的籌劃與拍攝經過,有責任交代創作的主體思想和表現手法,也有責任交代將石中英置於影片重心的理由。石中英是否捐錢,捐了多少,是否參與影片的策劃與製作,參與的程度有多深,這些編導都應該公開作出交代,否則,編導便有被石中英劫持之嫌,這部影片也就只是石中英個人懷抱的申述了。

影片在部份國際影展得獎,不能為它的缺陷洗底。以影片剪接之零碎,資料之蕪雜,人物之交叉,我作為一個在香港生活了四十年的人,都看了兩遍才看明白,那些對香港歷史所知無幾的外國評判,更不可能充份理解,明白內中要害。它的得獎,僅僅得力於宏大敘事與形式創新,這是任何一種藝術獎項不可避免的缺憾。 編導在拍攝之初,就意在「打獎」,打獎的結果,不但提高個人的聲望,而且對影片內容作了背書。現在影片果然得獎了,最滿意的那個人是石中英,但香港人都被愚弄了。

據說編導曾參與過一些優秀影片的拍攝,這不能成為《憂鬱之島》失敗的遁詞,它只證明,編導並沒有駕馭歷史題材的素養,也缺乏面對歷史需要具備的正確態度。◇(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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