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花於我,有很深的情愫。

九歲那年,我升上國小三年級。第一次分班,教室和心裏都亂哄哄的,好不容易花了兩年適應國小生活,就要告別熟識的同學和陌生人一起上課。我是很怕生的,如果沒有人作陪,我甚至看來有些自閉。我喜歡坐在角落,打擾可以減到最低,角落的廣角視野足夠讓我觀察整個環境。我挑了最後一排落坐,靠著牆,厚實的安全感旋即湧上。

然而,因為個子矮的緣故,老師要我去坐前幾排。我被安排到第一排第二個位置,離門口和老師很近,讓我不安。唯一可取的,是我的位子靠窗,可以看見花圃。我偏著頭,分神看著窗外,不理會同學的喧鬧和老師滔滔不絕的訓誡。

坐我身旁的同學似乎和我一樣不安,低頭,捲著手帕。她和我同樣有手汗症,細緻的白色手帕被她捲得有些潮。她沒講話,我也沒開口,我們安靜地,有默契地偏著頭看窗外,享受半刻精神上的逃逸。

「喂!」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回頭,是一個圓臉的女生,皮膚很白,唇卻像抹了朱砂。

「妳知道我姓甚麼嗎?」劈頭第一句話,她問。

被一個長得像蘋果的女生這樣問,我有點錯愕。

「我不知道。」我當然不知道,面對一顆自以為是名人偶像的陌生蘋果,我覺得好詭異。

「那麼妳姓甚麼?」

「陳。」我回答,她看起來很得意。

怪蘋果女生拍拍我旁邊的女生,「那妳呢?」

她捲捲手帕,沒有回頭,「我姓林。」

「妳們的姓都好普通,還是我的最特別!」怪蘋果十分自滿,「妳們要不要猜猜我姓甚麼?」

看來她還是不放棄這個令她得意的猜謎遊戲,我小時候有讀過《百家姓》,看來可以派上用場練習。

「我不要猜。」當我還在想的時候,旁邊的手帕女孩開口了。

呃,看來她還挺有個性的。

怪蘋果女生聽了不是很高興,「我姓簡啦!我姓簡!妳們的姓都好普通!哼!我姓簡呢!」連珠炮地說了一串惱羞成怒的話。

手帕女孩緩緩地,悠悠地說,「陳林滿天下,妳沒聽過嗎?我們才厲害。」

哇!我被她氣定神閒卻極具威力的回話震懾到,沒想到看來文靜的她那麼嗆。

「哼!不理妳們了。」姓簡的怪蘋果女生撇過臉,繼續找身旁的同學炫耀她「少見的姓氏」。

我十分佩服手帕女孩的勇氣,偷偷地看了她好幾眼,她的視線沒有從花圃離開。

「妳有沒有聞到好香的味道?」她開口,溫柔地說。

我深吸一口氣,「嗯,有啊!」

她笑了笑,繼續擰著濕透的手帕。

我從書包拿出我的手帕,遞給她,「這借妳。」

她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歡這一條。因為這是我媽做給我的。」

她指著手帕的角落,她的名字用橘色的線縫著:「儀」

我對她笑了笑,「下課後,我們去花圃玩,找找看是甚麼花那麼香好不好?」

「好。」她也對我靦腆地笑。

鐘聲一響我們就奔到花圃。滿地的雞蛋花溢著芬芳。白色的花瓣有著淡橘色的花心,模樣煞是可愛。我撿了一朵剛落地的花,「妳看!就是這個!好香!」

她湊近聞了聞,我們都開心地笑了。

上課鍾響我們回到教室的時候,是牽著手的。

從此,我們成了好友。

每天,我在她的抽屜放一朵新鮮的雞蛋花,她則會在我口袋留一顆進口糖果。

後來我才知道,她們家相當富裕,父親常出國洽談生意,都會帶餅乾糖果回國給她。她的母親很早便過世,父親再娶。她早不記得母親的臉,只有那條繡著她名字的手帕。

她每天握著手帕,像是握著早逝母親的手。每節下課她都會用香皂洗手帕,白色的手帕繡著淡橘色的她的名字,香香的,好像雞蛋花。

上了國中我搬家,就少聯絡了。後來聽說她愛上飆車阿飛,蹺了家好幾年,直到高中才回來。父親一怒,把她送到大陸去唸書,住在她們家在大陸的工廠宿舍,就近監視。

十九歲,我上了大學,帶了一朵雞蛋花到她家探視他,她家已經人去樓空,完全地失去聯絡。那是我們認識的第十年。那年夏天的雞蛋花不再芬芳。

那年夏天的雞蛋花特別芬芳,十九歲,我上了大學,認識了一個男孩。

在學校的雞蛋花樹下,社團招新的攤位,我遇見他。

溫暖的笑靨,朝氣的臉龐,我和他一見傾情,展開了整整兩年的戀情。

從那年夏天到最後,我們的戀情沒有齟齬只有甜蜜。兩年後他畢業要出國,提出分手。我到他的宿舍帶走我的物品,好沉重!他的宿舍外有棵雞蛋花樹,我蹲下,哭泣了一下午。

我哽咽地哭著,鼻塞,大口呼吸,雞蛋花的香味一直竄入口鼻腔裏,第一次厭惡這味道;雞蛋花無助柔弱的身影在我眼前模糊,第一次厭惡這花形。在雞蛋花下,我認識她和他;在雞蛋花下,我告別她和他:我的死黨,我的情人。

告別純白的,淡橘花心的雞蛋花,竊竊希望,某年的某一日,雞蛋花的香味,可以指引我和她和他,再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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