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著好幾罐「沙坑紅寶」,卻很少泡來喝,當蒐集的茶種越來越多,老茶年代越喝越老,新茶就排不上了,連以前視之如寶的紅玉,如今也少泡了。

茶也有故事,跟人結合之後,它才會活起來。

當我們抵達橫山,這一帶地處背風處,濕度夠日光充足,為茶樹生長的寶地,紅寶總幹事剛採完茶不久,滿臉紅光,看來他才是紅寶,他有孩兒臉孩兒般的笑容,紅寶是他生命的一部份吧!

社區中心是小學教室改造,洗手台還是孩童使用的高度,我們都得屈身如孩童,洗完手坐下來喝茶,紅茶大壺泡大碗喝,這泡茶顏色漂亮,接近琥珀色,味道有濃郁果香,加上手摘有機栽培,喝來滑順清新,覺得不輸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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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約六十幾的茶師父一直強調這是「黃柑種」,那不是於一九七五由印度大葉與黃柑配種而成的台茶十號嗎?為甚麼人稱台茶十二號呢?其實幾號很難記憶,重新命名讓它更為閃亮。

橫山沙坑早期遍植茶園,茶農一邊採茶一邊拉拔孩子,日治時期收成時翻山越嶺,以人力挑至大稻埕販賣所,因而走出一條茶路,從新茶亭至崩崁,路長約2.6公里,客家茶人來往於這幾公里的山路走到腳長繭,所產的茶叫「台茶十二號」,卻因茶區減縮,漸漸不為人知。

那天帶著學生淳、方、祥到北埔,他們正在修煉自己的文學之道,而我已疲累,寫了三十多年,前期像羊,後期像牛,我不想再當牛羊了,因再也無草原可以奔馳。這次北埔之旅,是小小的自我放逐,我該放棄嗎?不當牛羊要當甚麼呢?

就讓一切歸零吧!山雨有欲來之勢,我的心早已下雨,它會是長長的雨季。

二○一六年整年在低谷中,不寫少讀,只畫畫,每天帶著簡約畫具到咖啡館,用一百張五十元的毛邊紙,一張又一張狂畫,那通常是人的臉,自從父親過世,畫的都是人臉,時間從清末到民初,平埔族女子、山蕉與百合、排灣族女子的華美服飾,或者是花客或雨客的臉,這讓人抽離現實,常畫到天快黑才回家,連出門見人的欲望也失去。這次出來就為透口氣。

紅寶帶我們逛茶園,其中一條小徑旁的花叢霎時飛出一大群紫色鳳尾蝶,我們都呆住,當絕美一刻來臨,就是定格的狀態,那比煙火還燦爛的蝶舞,讓人心靜極了,你已非你,此世界也非同此世界,這是沒有誰的彼世,只有蝶。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戲說:「這是吉兆!」

差不多也是同時,方接到獲獎電話,這是她第一個較大的獎,當她看著同伴一個個領獎,好幾次哭著對我說:「我是最差的一個,對不起&&」

熱愛日本文學的她說話像日本少女般輕聲細語且謙退。這個獎來得正及時,她只是需要實質的肯定,怎麼勸都沒用,現在落實了,一伙都很開心,三個宅男宅女便一心二葉歡喜採茶。

這是我第一次跑茶山,自從喝茶之後,很自然作一些茶功課,向紅寶預約秋涼時來跟他學焙茶,拜他為師,他說沒問題。隔天在麻布山房吃飯,他也來了,喝得醉醺醺連鼻子都紅了,我說:

「師父,下次跟你學焙茶,不要忘喔!」

他又說:「沒問題。」

我接著說:「喝這麼多開車不好吧!」

紅寶說:「幾十年都這樣,沒問題啦!」

我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見了兩次,這是怎樣的緣份。

我的茶師賴先生說,要學焙茶,是老師找你,而非你找老師。所有修行之道大約亦是如此,這次是我找老師,老師也答應太快了,這種事不能急。聽賴老師說,他在焙茶中的體驗,覺得茶道很玄:

有天晚上夜已經很深了,我獨自一個人在苗栗焙茶,茶在灶上,下面有炭火,發現一個狀態,茶香味的發散慢慢微弱,一般炭火有多少熱度就會有多少熱茶香的流動,可是我忽然發現灶上的茶香斷斷續續的飄散著、慢慢的微弱,漸漸的到最後就完全沒有香氣、也沒有熱度的流動,整個現象是凝固的澄淨、通透、飽和,時間是靜止、心念好像快停止剩一點點的小念頭在飄、空間沒內也沒外,我跟茶之間是沒有分隔——它就是我、我就是它,美得有點玄,全身疲累一時頓消。

當時太晚,到第二天打電話給老師,問他:茶在焙的時候,如果狀況好,是不是會進入一種現象——平衡狀態,那時所有一切是不動的、是凝固的——無論是時間、空間,茶跟你之間全都是靜止。老師說那就是「骨架」,接著就以一個很美的佛法名詞來比喻,他說:茶也有「空性」。

茶有空性,我略微能體悟,當一個人喝到忘我,氣沖腦門,有那麼一瞬接近,可是人要忘我經常不能,過去把自己的書寫看太重了,它幾乎是抽血般淨空我的生活,而我也沒辦法忘掉得失,一點小波動就會將我打敗。當我寫完《龍瑛宗傳》,放下二十年重擔,生活失去重心,陷入長久的沮喪。這幾乎是出書的後遺症,這次似乎更久些。

那是六月底,以為這是人生的最低谷,七月初父親病危,七月底過世,辦喪事期間因吃錯藥差點癲狂,人生至此,還有何高低?高如何?低又如何?我們能夠歡喜接受菩薩低眉,然而生活也有金剛怒目之時,它亦是生活的一部份,當一切橫逆來臨,你能接住嗎?

九月初傳來茶師父的死訊,是被車撞死,初見的那天,紫蝶繞著他飛,他走入蝶中,靜止的蝶可以言傳,群飛的蝶無法描述,定格。

二○一六年底,去溪州看一個歸隱的朋友,二十年了,彼時約定今生不再見面,他不知我會去,一見面,給我一個超級大擁抱,我呆住不知如何反應,就像哄小孩般說:「很棒!很棒!」

然後送他「玉露茶」為禮,當人心不知遠近,禮物就是個擋箭牌,近是不可能了,此一別只有更遠,大太陽下油菜田開著小黃花,他屈蹲在菜田中摘菜讓我帶回,一群黃蛺蝶在他身邊繞,然後飛走,在群蝶中我看到花客與雨客的臉,像落花般碎散,一切色,即一切空。剛才來不及流的眼淚滴在心尖,人與人的遇合跟蝶聚蝶散差不多。

那些猶帶著陽光曝曬的茶葉,溫暖具有療心作用,這泡沙坑紅寶終於喝出味道來,那是經歷過汗水與淚水的洗刷,飄出的人生曲折氣味。

我喝茶從紅茶開始,那時追求英式紅茶,在倫敦時,冬天陰冷,太陽只在十二點到一兩點間微微露臉,起床後通常一大壺紅茶喝到中午才出門,英國紅茶大多來自印度,也許是烘焙技術與美感的要求,顏色較紅,茶色跟紅棗湯一樣,豐沛滋潤,覺得很補;台灣紅茶則果香蜜香交融,以香氣取勝,台茶溫潤如玉,我覺得「紅玉」名字取得貼切;至於「紅寶」,以茶色漂亮,紅紅亮亮真的美如琥珀。

「沙坑紅寶」重出江湖,我覺得它有著清純簡樸風格,像小村姑一般可愛動人,它或許能療心病,能吧?至於空性,你無法求它,只能等它找你。◇

——節錄自《雨客與花客》/印刻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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