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十年過去,大輝放在家中睡房某抽屜裏的護照早已過期,估計他始終沒離開過本土。三個孩子漸漸長大,除了長女春分,其餘兩個孩子都已記不起來父親長甚麼樣子。他們的母親偶爾心有不甘,忍不住對幾個孩子旁敲側擊。說真的,爸爸沒偷偷來見過你們嗎?

沒有。沒有。真沒有。

因為無人相信大輝涼薄至此,竟然可以完全不顧自己的兒女,尤其么兒立秋還是他的心頭肉呢,大家便情願相信大輝死了。時間顯然也贊同他們,年年月月,一步一步地證明這推論。

銀霞也是這麼想的。誰不這麼想呢?就沒人說出口,這是早晚的事。大輝這種人,爛命一條,欺負男人辜負女人,即便被殺人棄屍,分段埋了也好,扔到海裏餵魚也罷,都是不冤枉的。

在「錫都無線德士」狹小的電台辦公室裏,銀霞真有幾秒鐘像失去聽覺,腦裏被那疑是大輝的聲音攪得一團混濁,甚麼話都聽不到了。她心裏七上八下,不知道要不要,或該不該確認電話另一頭的人是大輝不是。其實不難,就問一句話,她卻遲疑良久,甚至一時走神,竟亂了程序,忘了在掛上電話之前向對方討個聯繫號碼。

她接通廣播頻道,把單子發出去。

「南天洞停車場上車,到舊街場。」

她循例重複一遍,再一遍。不消三十秒,司機1348回覆接單。銀霞靈機一動,請1348幫忙。

「波叔你替我留意一下這乘客,看他多大年紀,有甚麼相貌特徵。」

「幹嘛呢?我們的電台之花要對親家了?」

耳機裏傳來1348沙啞得烏鴉一般的聲音。啊,叔父輩了,這傢伙嘴巴賤,愛促狹。

「你夠笨。我們霞姊對親家要看人家相貌嗎?你得替她動手,摸摸那人,掂掂他的尺寸和斤量。」

這是7503插的話。整個頻道像一張網,所有被這網兜上的人都笑歪了。整個頻道,包括她的父親在內,全是些了無生趣的糟老頭;全都說話無味,只知道猛撒鹽花。

要是在平日,銀霞或許會說些俏皮話佯裝生氣,讓這一群同個頻道的人左一句右一句,有點樂子。倘若同事阿月也在這兒,肯定還會加插兩句長生殖器的詛咒,使得氣氛更熱絡一些。可這幾天阿月趁著假日與丈夫孩子出遊,打兼差工的女孩小晴也不肯上班,就她一個人當值,實在忙不過來,況且剛剛才被大輝那久違的聲音嚇得一驚,便沒心思加入這笑鬧。

「拜託別開玩笑。波叔,我是認真的。」

她清一清喉嚨,老司機們便都懂了,遂讓笑聲散去。

這些人,其實只是頻道上紛紜的男聲,沒幾個真碰過面的,銀霞卻覺得都是老朋友了。她在這電台待的年月長,就和這幫人一起加入公司,之後與電台一同老去。

這是城中第一個電召的士服務台;創立之初可新鮮呢!由於亟須人手,父親揪著她過來,拍了胸膛拍肩膀,又斟茶又遞菸的,說好說歹,老闆終於答應讓她摸索著從兼職做起。而今她成了這台裏最老資格的員工。那些跟她父親一般年紀的司機,以前叫她「霞女」;不知甚麼時候起,都「霞姊」長「霞姊」短了。

奀仔之死

銀霞打來電話的時候,細輝正在便利店裏忙活,單膝跪在地上整理和補充著貨架上的飲料。他開的這家小鋪在鬧市,位置好,顧客多是附近各中小型酒店的住客,來買些冷飲,香菸和零食;左右十餘家按摩店的女工也經常三三兩兩來幫襯,多是給電話卡充值,或純粹只是出來走這一路,曬曬太陽,喘喘氣。深夜裏來的則是嫖客和妓女人妖之流,以及開夜車的貨車和的士司機等等,買幾罐紅牛,兩包香菸,散裝保險套或小支裝的潤滑液。

這幾天假日,許多人到錫都來遊覽,周邊的酒店客滿,他店裏的生意比平日更好一些。嬋娟坐在櫃檯那裏,一邊收錢找贖,一邊騰出眼睛來盯緊對面牆上掛的防盜鏡。

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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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輝偶爾也會抬起頭,在那鑊底般的凸面鏡裏與嬋娟的目光相遇。她的目光無感,彷彿他是鬼,她是看不見的。

「聽好,剛才我接到一通電話,打來召的士。」

銀霞壓沉了聲音,聽起來像是在說甚麼祕密。

細輝已經許久沒接過銀霞的電話了。她的聲音依然清脆,像電台主持人說話似的,每個字聽來都叮叮咚咚,如同屋簷掉下來的水珠,墜下時成冰,一顆一顆敲落在鐵盆子裏。

「我認得出來那聲音,是你哥哥!」

細輝剛把一瓶礦泉水放到架子上,手便像被那瓶子黏住,沒挪下來。

「你哥哥!」多久沒人對他這麼提起過了。偶爾他與都門的嫂子通電話,連她也極少這麼提起。說不清究竟是因為忌諱抑或是尷尬,真要提起來,她會說「孩子們的爸」。彷彿她跟大輝最後只剩下那一點關係。孩子是大輝撒下的種,那是他撇不掉的。

「怎麼可能?」

細輝不期然也壓低聲線。

「我敢肯定!是大輝!」

銀霞說得金石鏗鏘,細輝聽得耳朵嗡嗡作響。

「後來去載他的司機回報說,那是個中年男人;腿長,鼻子高,鳳眼。你說那是不是你哥呢?」

細輝愣在那兒,腦裏的相冊翻了翻,看到大輝在不同時期的相貌。他的哥哥確實長得挺拔俊俏,以前大家都驚嘆過的,怎麼像他們的父母那麼矮小黝黑的一對,父親還被叫作「奀仔」呢,居然會生出來這麼一個白臉的長腿男孩。親友中有些口沒遮攔的,譬如銀霞的父親老古,多少次戲謔地說一定是醫院擺烏龍,抱錯孩子了。

「可那只是口述,又不是照片。很難說啊。」

細輝沉吟片刻,仍然覺得這不靠譜,那已經是個消失了的人。

「你不相信我?我就聽出來是他!」

銀霞越說越急,像在咬牙切齒。

「不會錯!」

細輝與銀霞一起長大,曉得她的本事,也知道她的性子。他不想與她爭,口氣便軟了。◇(節錄完)

——節錄自《流俗地》/ 麥田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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