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1966年初,繼「三家村」的夥伴們在政治上被宣佈死刑後不久,北大歷史系教授翦伯贊,即作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遭受猛烈的點名批判。
翦伯贊與夫人服毒自殺死前三呼萬歲紙條之謎
至1968年底,心力交瘁的翦伯贊再也無法承受無休止的批鬥與高壓,與夫人雙雙服安眠藥自殺,自殺前在穿戴整齊的中山裝衣袋裏還預留下紙條,上書「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幾年前讀到章詒和的文章「翦伯贊之死」,也證實了翦自殺時衣袋裏的那張紙條——「三呼萬歲」紙條的事實。章詒和的文字是可信的。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難以理解,像翦伯贊這樣老資格的歷史學家,為甚麼在最終謝幕時還保持著對毛澤東無限臣服的忠心?估計有此疑問者不唯我一人,章詒和也在文中曾表示同樣的不解:
翦伯贊的自殺和字條,又像個死結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開,又一直解不開。對此,我請教了許多人。解釋也是各種各樣。
翦伯贊的死,是對以暴力做後盾的中國一系列政治運動的無聲抗議,更是對眼下這個以暴力為前導的「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書「三呼萬歲」又是甚麼意思呢?翦伯贊臨死前的「三呼萬歲」,相信對許多人而言,都是一個難解的謎。
有時候,類似翦伯贊「無限忠心」的現象,在不同地域都有發生。蘇聯在斯大林執政期內,官員們常被召集起來,認真恭聽斯大林作政治演講。
每次演講都會暴發雷鳴般的掌聲,而且每次掌聲都會超出15分鐘之上或更久,真正是「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最後斯大林不得不揮手擺了擺:「可以啦!可以啦!」掌聲才漸漸平息。
傳達「爭寵」的信號
一個顯見的疑問是,這些黨的高級官員為甚麼熱衷於鼓掌?難道斯大林也句句是真理、一句能頂一萬句?在我看來,官員們經久不息的掌聲,屬於一種信號發送。高官們爭先恐後向斯大林發送的信號內容,是「我真心忠於您」。
這種向極權主義者表忠心的信號發送,簡而言之,就是「爭寵」。最早在經濟學研究中關注「爭寵」現象者,是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
米塞斯是上世記奧地利經濟學派承上啟下的中堅人物,也是上世紀兩次經濟學大論戰的主角。
米塞斯在否定新古典學派完全競爭理論的同時,把競爭分為四種,其中一種被稱為「社會競爭」。
「社會競爭」是權力社會中常見的現象,也稱「尋租的競爭」,具體表現為人們向極權主義者「爭寵」。
概言之,在蘇聯高層會議上,官員們欲向斯大林「爭寵」,所用成本最低的方法,就藉助信號發送——鼓掌。
高官們藉助鼓掌發送「爭寵」的信號,其中也許含有自我保護或「被動爭寵」的成份在內——雖缺乏「無限熱愛」的忠心,但也不能不裝成「無限忠於」的樣子。
這就是「被動爭寵」,將真實信息永遠隱蔽起來,直至風險解除的那一日。
翦伯贊作為1937年加入中共的老革命,又是國內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並列其中的,還有鼎鼎大名的郭沫若與范文瀾。
郭沫若雖於1978年作古,名聲早已不齒於知識界,原因同樣在於他的「爭寵」表演),對體制內遊戲規則的依附心理,使他不可能如同陳寅袼那樣保持獨立的人格。
翦伯贊對張東蓀發難
翦伯贊的「爭寵」不乏前科事實,1952年的思想改造運動中,最高層對傑出哲學家張東蓀發難,翦即是落井下石的頭號「爭寵」者。
現今知識界知道張東蓀其人者,恐怕不多。張東蓀是「五四」以來引解並研究西方哲學貢獻最大的學者,又是1949年初國共關於北平和平談判的第三方。
在燕京大學召開的對張東蓀的批判會上,翦伯贊「爭寵」的表現令所有與會者感到十分震驚,所得回報是1952年登上北大歷史系主任的寶座。這段往事,章詒和也有文字記述,我是在《悅讀MOOK》第十四卷上讀到的:
他(翦伯翦)的講話辭鋒凌厲,暗含殺機,指認張東蓀所謂的「中間路線」完全是幌子,思想上是「一貫反蘇、反共、反人民」的……(他揭發)
一、張東蓀在一九三一年出版的《道德哲學》一書裏,就說「資本主義不會滅亡,共產主義不能實現。如實現則勞動者就會餓死」。又說「把馬克思主義列為學說,乃人類之奇辱,是思想史上的大污點」;
二、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唯物辨證法論戰》一書裏,張東蓀說「馬克思派的企圖不但不會成功,其結果只會弄成既非科學又非哲學的東西,終謂四不像而已」;
三、一九四六年出版的《思想與社會》一書裏,張東蓀說「無產階級專政是不民主的,結果必變成少數人的專政,而決不是無產階級專政」……
翦伯贊「爭寵」的、充滿殺氣的批判,不僅將張東蓀推入深淵,也令旁觀者心驚膽戰。把哲學家學術思考的觀點,當作政治罪行與鬥爭的目標,翦自然不是始作俑者,但畢竟是立了大功。
翦的發言結束時已是群情激奮,與會者振臂高呼:「徹底肅清反動親美思想!」「馬克思列寧主義萬歲!」那時春風得意的翦伯贊絕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下場絕不比張東蓀稍好一點。
因此14年後,當整個民族在文革中陷入瘋狂的個人崇拜時,翦伯贊即便沒有真正對毛澤東臣服到「無限」的程度,但也不可能完全拒絕向毛澤東「爭寵」。
「爭寵」的目的在於避害
也許此時「爭寵」的目的,僅在於避害或自我保護,不同於主動的獻媚邀功,或歸為「羊群效應」一類的「被動爭寵」。
若問,翦伯贊自身已走投無路準備自殺,怎麼還會考慮為避害而「爭寵」呢?為甚麼還要為自我保護而「爭寵」呢?
要知道,在那個特定歷史時期,選擇自殺也不能完全逃避無邊苦海。譬如,在翦伯贊死後,更多「爭寵」的人們可以宣布這種自殺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
譬如,人們還可以對自殺者進一步「批深、批透、批臭」,對「翦伯贊」三個字打上「×××」,使之「永世不得翻身」。
譬如人們還可以讓他的子孫後代永遠背上「反革命家屬」、「狗崽子」或「黑五類」之類的黑鍋。
一名「反動學術權威」活著的時候,受盡折磨、打擊和屈辱,死後未必就能得安寧,未必就能保證逃離恐怖,甚至殃及下一代。
因此除了臨死前在極短的時間內,抓住僅有的一次「爭寵」機會,此外別無選擇。
至於「爭寵」的收益還能有多少(如避免死後被指責為「自絕於黨和人民」,避免被繼續「批深、批透、批臭」),也早已無法顧及了。
在我看來,翦伯贊的自殺,是出於對巨大政治壓力的逃避,而他的「爭寵」,則是出於對身後恐懼的無奈應對。
是的!翦伯贊即便在生命的終點,也不願放棄最後「爭寵」的機會,或許這僅是間接的、被動的「爭寵」。這也是對翦伯贊在衣袋裏留下「三呼萬歲」的墨跡,所能作出的唯一合理的解讀。
上世紀30年代蘇聯在大清洗的公開審判中,許多被指控有罪並遭殘害的知識份子,也是死到臨頭依然表示出對斯大林的爭寵。
這就足以表明,極權主義對知識份子的極端冷酷與殘忍,所造成人格分裂與人的行為方式變異,已達到令常人難以理解的程度。
事實上文革中因受迫害而自殺者難以計數,這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們,他們或跳樓、或臥軌、或以服毒的方式結束生命,其中在臨死前選擇「爭寵」行為的比例絕不算少。
他們中有的像翦伯贊那樣寫下「三呼萬歲」的紙條留在衣袋內,有的乾脆在跳樓時拚足最後的氣力,狂呼「毛主席萬萬歲」,由此將這一難以理諭的「爭寵」現象,推向一個前所未見的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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