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文憑,卻被清華大學聘為教授,與梁啟超、王國維並稱「清華三巨頭」;
他,知識淵博,通曉20多種文字,被譽為「教授中的教授」,
其學問「近300年來一人而已」,卻為人低調、謙遜;
他,雖潛心學問,卻從不失傲骨,「思想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貫穿其一生。
這位可敬的大師就是陳寅恪。
提起陳寅恪的大名,在史學界可是無人不知。他不僅是上個世紀30年代中國最為著名的國學大師,也是當時中國屈指可數的幾個在世界上聞名遐邇的學者之一。
陳寅恪1890年生於湖南長沙,後全家遷往江蘇南京。其祖父陳寶箴官拜湖南巡撫,父親陳三立為詩文名家。陳寅恪兒時啟蒙於家塾,在家中開辦的思益學堂打下了深厚國學底子。他14歲去日本求學,20歲時考取官費留學,先後到德國柏林洪堡大學、瑞士蘇黎世大學和法國巴黎政治學院學習。1914年因第一次世界大戰回國。
學識淵博「近300年來一人而已」
1918年陳寅恪再度出國,先在美國哈佛大學學梵文和巴利文。1921年轉往德國柏林洪堡大學,攻讀東方古文字學,同時學習中亞古文字和蒙古語。通過這段留學,他具備了閱讀蒙古語、藏語、滿語、日語、梵語、英語、法語、德語、巴利語、波斯語、突厥語、西夏語、拉丁語、希臘語等10餘種語言的能力,尤精梵文和巴利文。
1925年陳寅恪回到清華國學研究院任教。當時名家如吳宓、朱自清、馮友蘭都來旁聽,歷史系教授姚從吾說:「陳寅恪先生為教授,則我們只能當一名小助教而已。」
陳先生不僅通曉20幾種文字, 而且治學面廣,在宗教、歷史、語言、人類學、校勘學等領域均有獨到的研究和著述。36歲時他即與梁啟超、王國維並稱「清華三巨頭」。
1939年春,英國牛津大學聘請他為漢學教授,並授予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職稱。他是該校第一位受聘的中國語漢學教授,這在當時是相當高的榮譽。史學家傅斯年曾評價道:「陳先生的學問,近300年來一人而已!」
令後人欽佩的除了陳先生的學識外,還有其提倡的「思想不自由,勿寧死」精神。這種精神貫穿其生命始終,無論是在日本治下,還是在中共治下。
1939年,陳寅恪一家經香港前往英國牛津大學任教時,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只好暫居香港,被香港大學聘為客座教授兼中文系主任。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人佔領香港,陳先生立即辭職。此後日方多次重金請他授課,都被他拒絕。
中共佔領大陸後,沒有去成英國的陳寅恪受嶺南大學校長陳序經博士之邀,任該校教授。此時他已雙目失明。1952年嶺南大學併入中山大學,自此他一直擔任中山大學教授,在此度過了生命的最後20年。
為學術自由向中共提赴任條件
1953年,毛澤東決定,中共中央設立歷史研究委員會,由陳伯達、郭沫若、范文瀾、剪伯讚等「紅色學者」組成,毛欽定陳伯達任主任。同年10月,在毛的提議下,歷史研究會決定在中國科學院增設3個研究所:遠古史研究所,所長郭沫若;中古史研究所,所長陳寅恪;近代史研究所,所長范文瀾。
委任狀下達後,郭沫若與範文瀾迅速赴任,唯有陳寅恪不為所動。當時,不時有北京來客到廣州想說服陳先生,包括其高足、北大歷史學系副教授汪籛。汪懷揣著兩封信,一封是中科院院長郭沫若寫的,一封是副院長李四光親筆所寫。
汪籛勸說恩師接受委任,但陳寅恪卻不再認同汪為自己學生。
他說:「特別是研究史學的人,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
「做學問,不應有『在某某主義或某某思想的指導下』這種定語,凡有這種定語的都不是真學問。」
「不要先有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也不要學政治。」
「我絕不反對現在政權,但我認為不能先存馬列主義的見解,再研究學術。我要請的人,要帶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獨立精神。不是這樣,即不是我的學生。」
對於兩位「大人物」的書信,陳先生請夫人唐篔執筆回覆,提出了赴任的兩個條件:
一、允許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
二、請毛公(即毛澤東)或劉公(即劉少奇)給一允許證明書,以作擋箭牌。有學生勸說陳寅恪不要這樣做,他卻說:「我對共產黨不必說假話。我只想為學術領域留一塊淨土,自從我為王國維作紀念碑文時,即持學術自由之宗旨,歷20餘年而不變。」
對於陳寅恪所提的兩個條件,中共自然不會答應,去北京赴任之事最終不了了之。
陳寅恪做學問為甚麼要摒棄馬列主義呢?
抗戰期間,陳寅恪在成都病榻上曾與燕京大學研究生石泉談到共產主義,他說:「其實我並不怕共產主義,也不怕共產黨,我只是怕俄國人。辛亥革命那年,我正在瑞士,從外國報上看到這個消息後,立刻就去圖書館借閱《資本論》。因為要談革命,最要注意的還是馬克思和共產主義。我去過世界許多國家,歐美、日本都去過,唯獨未去過俄國,只在歐美見過流亡的俄國人,還從書上看到不少描述俄國沙皇警探的,他們很厲害、很殘暴,我覺得很可怕。」
然而,陳寅恪沒有料到的是,幾年後,以俄國人為師的中國共產黨的可怕已然觸手可及。憤懣之餘,陳先生於1950年前後曲筆寫了一首〈經史〉的詩來表達自己對馬列主義危害的認識。詩中寫道:
虛經腐史意何如,
溪刻陰森慘不舒。
競作魯論開卷語,
說瓜千古笑秦儒。
這首詩陳寅恪引經據典,還著實讓人費解。後經幾位學者多番揣摩考證,終於了解了真意。全詩大意就是:馬列主義教條禁錮個人生活與思想的自由,知識分子競相學習馬列主義,其實是自投羅網,盡入統治者的彀中。
〈經史〉一詩是陳寅恪對後來盛行的政治學習的表態之作,之所以曲筆,自然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政治衝擊。
文革中夫妻雙雙被迫害致死
陳寅恪因為提出赴京條件受到了批判,但所幸當時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敬重並關照他,使他在中山大學度過了一段還算平靜的生活。
1966年文革大鳴大放開始時,中山大學的造反派們將矛頭對準了這位早已雙目失明的老人。陳寅恪被扣上「牛鬼蛇神」、「封建餘孽」、「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的帽子,被指斥為大肆揮霍國家財產,享受高級護理待遇,非美帝國主義的藥物不吃的「罪魁禍首」。
隨著陶鑄被江青等打倒在地,曾受其保護的陳寅恪處境也變得十分艱難。助手黃萱被趕走,3名護士被撤除,工資停發,存款凍結,陳家居住的校園內東南區一號樓被大字報覆蓋,遠遠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望之令人恐怖驚悚。
更恐怖的是,大字報逐漸由樓外糊到了室內,門臉、衣櫃、床頭,甚至陳寅恪的衣服上皆由大字報貼蓋。面對此情,夫人唐篔曾發出了「人還沒死,已先開吊了」的哀怨。
瘋狂的造反派們還對陳家財物進行了大規模的掠奪,陳寅恪後半生積攢的書籍全部被查封,手稿被掠。唐篔先祖遺留的一點紀念性首飾及陳寅恪歷盡千難萬險,歷盡10幾年戰火僥倖保存下來的20餘封祖父往來手札亦被劫走。
造反派們為了驗證流傳在中大校園內「陳寅恪有驚人記憶力」的說法,將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拖下床,強迫其背誦毛語錄,倘若不肯背誦或有一句背錯,便遭到辱罵和毒打。
為了達到將陳寅恪迫害致死的目的,造反派們把幾支大號高音喇叭吊至陳宅窗前屋後,讓其聽取革命群眾發出的怒吼之音。雙目失明,且患嚴重失眠症與心臟病的陳寅恪,突聞幾個「怪物」整日在耳邊嗷叫不止,當即抱頭在床上打起滾來。造反派們一見十分興奮,加大力度,將高音喇叭乾脆搬進室內,綁到了床頭上播放。陳氏夫婦未聞幾聲,即感天旋地轉,雙雙心臟病復發,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1969年正月,陳寅恪一家被掃地出門,遷至中大校園西南區五十號一所四面透風的平房居住。此時陳寅恪病體衰弱得已不能吃飯,只能進「流食」。偶有親友偷偷登門拜望,見他躺在病榻上已說不出話,只是眼角不斷有淚流出,探望者無不淒然。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相愛至深的陳寅恪夫婦常常相對而泣,感嘆命運的悲苦。1969年5月5日下午,躺在床上氣脈已竭的陳寅恪,再次被迫向當權者作口頭交代。陳寅恪有「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中」之語,終至淚盡泣血,口不能言方休。
10月7日晨5時30分,心力衰竭的陳寅恪溘然長逝。一個月後的11月21日,唐篔亦撒手人寰,追隨丈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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