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反毛」是一個天大的、可怕的罪行,誰戴上了這頂帽子,輕者掛牌遊街批鬥,身敗名裂;重則酷刑伺候,被判刑關監直至家破人亡。說它「天大」,是因為你可以反天反地、毀文物燒祖墳、欺師滅祖,但不能對偉大的「毛領袖」有絲毫的不忠與微詞,那就著實等同於觸犯「天條」;說它「可怕」,是因為如此上不封頂的重大「罪行」,從抓捕到審判到定罪、執行,具有恍如夢魘般的偶發性、不可思議的荒誕性與不可抗拒的反人道,但就是沒有任何法律條文。無法無天和舉國沸騰是中共與文革運動領袖者們所樂見的效果。我們可以從下面幾則口述歷史中窺見一斑。

撿紙救夫引身焚

作家馮驥才在《一百個人的十年》中記敘了一個悲悽辛酸的真實故事。

敘事者是故事的親歷者,文革期間,是水泊梁山縣駐軍「支左」人員(駐×省×部隊坦克師二團宣傳幹部)。1973年他被派到山東梁山縣處理文革前五年動亂時期遺留的各種問題。軍代表進了縣「革委」領導班子,臨時當一名常委。

期間,他碰到了一樁曠古罕聞的奇冤。

一天,一個瘦瘦的戴一副圓眼鏡的人進門趴在地上就叩頭。說:「你要想給俺解決問題,俺就說;你要也想應付俺,就明說在先,俺扭頭就走,這個頭就算白給你叩了。」

磕頭的人就是故事的主角之一、當地某公社小學李姓語文教師。李教員滿腹經綸,善講故事,講起來口若懸河、趣味橫生,小學生聽他講課,生怕聽到下課鈴。魅力指數超高!

成也魅力,敗也魅力。這個魅力指數終於有一天幻化成魔難指數了。

1965年中共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文革熱身運動。打從抓右派開始,一運動各單位就得揪出指標人數來湊成績。學校要站隊表忠,就發動師生尋找對毛領袖不忠的人和事。

這位李老師雖有才學,但性情偏躁,得罪過一些人。有位同事揭發:「聽李老師在某次講課,毛主席當年在瀏陽被白軍追得趴在水溝裏藏身,這是赤裸裸誣衊毛主席。偉大領袖怎麼會被敵人追得趴在田間水溝裏藏身?!」

學校立馬翻搜學生書本、聽課記錄,在一學生的語文課本裏找到了鐵證:當時聽這故事時記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溝,機警擺脫敵人尾追的故事。」縣公安局以「特大現行反革命案」將他抓捕。

他抗辯說:「這個故事是說明毛主席膽略過人、機警智謀,真心歌頌毛主席怎麼有罪?這故事又不是我瞎編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公安局叫他說出是哪本書,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抗拒從嚴!不由分說,從重從快,判他八年,打入監獄。

李教員老婆是個鄉下女人,懷六個月身孕前來探監。李教員人倒也厚道,說:「你另結良緣,俺也不怨。但俺是冤枉的,故事確實是書上看來的。」那個年代的女人即使不是出身書香門第,但也受過傳統薰陶,甚是善良,轉身就跑到縣裏喊冤叫屈。縣領導說:「只要你找到證據,我們就放人!」

女人心實,把這話當作救夫君性命的稻草,就四處找開了。這一找就是八年!

文革初期,哪都除了毛著外,沒有別的書。她去小書店、縣圖書館找,未果。找不到書就拾印字的紙,文革小報、路邊廢棄紙片,甚麼都找,天天提個破籃子在街上拾。她還不識字,找到帶字的紙之後,央求親友、小學生和路人幫她念,她一動不動站在一邊傻聽、傻等,等能救丈夫的那故事出現。

哪怕發現一塊帶字的紙,她都如獲至寶。別人手裏有張帶字的紙,拿不過來的,也要請人念給她紙上寫著的是甚麼,有時竟跪下來求人念給她聽。甚至連茅房草紙也揀出來,涮乾淨叫人看。從不嫌煩、不嫌髒、不嫌累、不顧別人的嫌棄,堪比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希望在早晨升起,晚間破滅。第二天,希望重新升起,隨傍晚萬家燈火的閃明而退卻。日復一日,乃年復一年。她對丈夫的堅信彷彿前世的約定,經年的燃燒著那沉冤可訴的願望。水泊梁山方圓百里角角落落的紙張碎片啊,無窮無盡,這無窮無盡成了她尋紙救夫似觸手可及、永不破滅的希望。

孩子小時,她背著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領著孩子拾。拾到的紙,不是那故事,就賣掉餬口。執著演變成了習慣,傷痕風化為艱辛,歲月的無情使那女人漸漸地有些麻木與瘋癲。半瘋的女人,一雙總是東張西望卻空茫茫的眼睛,卻似控訴著那段荒唐而又悲慼的歷史。

春夏秋冬,雨雪風寒,一年到頭從沒有停過一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紙,悲劇終有一天來臨了。就在李教員刑滿前半年的一天夜裏,灶膛裏的火,引著她堆滿屋角的廢紙,活活吞噬了這女人和她的孩子。

李教員在獄裏聽到消息,悲痛欲絕,幾次自殺未遂。有一次,他去上廁所,看見茅房地上有根麻繩,就套住脖子想吊死。可是麻繩「啪」地斷了,一個馬趴摔得他眼冒金星,就在他定住神的那一瞬,奇蹟出現了,有張油印的紙片就在眼前的地上,上邊鬼使神差般的印著要他命的那個故事。

或是蒼天有眼,或是天不絕人,抑或是那死去的女人和孩子抵命的交換,真誠所至,反正比范進中舉還抓狂。這紙片破爛不堪,故事斷斷續續,但上面確有他清白的證據:「……追他的人大喊起來:『跑了,跑了!』……毛澤東同志急忙走下嶺,躺在一個水溝裏……」

他興奮得一蹦一蹦,躥得老高,時而大笑,時而大哭,他想起了那個可憐的鄉下女人、那尚未成人被燒死的兒子。他寫了一份申訴,連同這紙片遞上去。但縣裏依然駁回,理由是紙片是油印品,仍然沒來源和出處,不足採信。

但這次他非但沒絕望,反而更有信心。這紙片驅散了內心深處的陰霾與絕望,有一陣子,他自己都懷疑他是否真的讀過這故事,是不是別人瞎謅講給他的?但這紙片像雨後的陽光一樣照散了他心頭的疑雲。

李教員八年刑滿釋放後,無家無業無收入,孑然一身,窮得只穿一件單褂。更沒有多餘資金去找那故事書籍。不久,他找到了軍代表,有了文中開篇就地磕頭那一幕。

聽完故事後,軍代表心有成竹。第二天,他到縣「革委」調李教員案卷查看。李教員所述完全真實。軍代表便在縣「革委」會上把事情擺出來,並說:「這故事絕對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謝覺哉曾寫了一篇故事叫《瀏陽遇險》,收錄在「文革」前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一本紫紅色封皮的中共革命回憶錄中,書名叫《秋收起義和我軍初創時期》。《瀏陽遇險》寫的是毛澤東在一次赴江西根據地途中,路經瀏陽,為了擺脫白軍追趕,藏身水溝狼狽脫險的一件真事。

軍代表恰好看過這本書,很快李教員平反了。李教員隨後請求把這本致使他妻死子喪、坐牢八年的書送給他。後來他把這本書燒了,將紙灰撒在妻子的墳上,以告慰亡靈!

故事的敘述者軍代表感慨道,李教員的冤案告白,相比他日後遇到的無數冤案,已是非常幸運的一件案例。中共在文革時代製造的難以計數的陳年冤情,堆積如山,件件頭緒繁雜,毫無翻案的可能性。

「反毛」涼鞋風波

2015年的一期《南方周末》,署名胡顯中的作者,寫了這麼一個他親身經歷的故事:

1967年,業已吹奏起階級鬥爭號角的長春市,繼砸霓虹燈事件後,又發生了一樁令全體市民神經緊繃的「涼鞋」反毛事件。

「涼鞋」怎麼能反毛呢?——紅衛兵造反派竟然在涼鞋鞋底的花紋上發現了一個「毛」字。把偉大領袖踩在腳底下,甚麼情況?

一時間,全市所有大街小巷都有紅衛兵小將把關,對行人進行篩查,發現穿「反毛」鞋的,批判、訓斥,勒令認錯;後沒收「反毛」鞋,行人只好光著腳走回家去。

紅衛兵小將幾經「偵查」,發現反動鞋子是由一家勞改場生產的。這還了得,難道要造反不成?革命的火焰頓時高竄,需要嚴抓狠打「階級敵人」,「誓死保衛」偉大領袖!

涼鞋模型的技術員紀德新首先被問罪。那時沒有「問責」這一說,直接就是「問罪」!設計室描圖、製圖犯人李曉亭,也被關進小號!

紀德新每天晚上都要被拉到市中心的人民廣場進行公開批鬥,那時大家猜他死罪難逃。李曉亭被逼在小號中每天反省、交代問題。

其他犯人一律停產讀報學習。頭些天讀楊成武發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大樹特樹毛主席的絕對權威》,一個人讀大家聽,若干天後楊成武突然被打倒了,報紙很快就被收繳上去,改讀別的文章了。

涼鞋事件讓犯人們因禍得福,可以冠冕堂皇地休息,不用勞動改造了。

「學習」時一隻耳朵進、一隻耳出,天馬行空。大家「心照不宣」,見面都笑瞇瞇的。勞改場則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停產好幾個月,可能上面對涼鞋事件也沒有個具體處理方案,就想出一個新招:組織大家排演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紅燈記》等。

排演《智取威虎山》時,請了京劇團專業演員來輔導,正月間,竟然在犯人中演出了。

排練《紅燈記》就沒有那麼幸運,還沒排突然被叫停。據說都已經聯繫好了京劇團的另一位旦角前來專門輔導李鐵梅這個角色。

下令叫停的理由是:「牛鬼蛇神」不能演革命現代戲,沒有資格。當時負責文藝的賈幹事很不高興,當著犯人們發牢騷:牛鬼蛇神不能演革命現代戲,那讓他們演甚麼?難道讓他們去演《西廂記》?

因為是軍管代表叫停的,也只能背地裏發發牢騷而已。

這麼一折騰,涼鞋事件熱度就漸漸降溫了。紀德新和李曉亭也被放了出來。

李曉亭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這個事情,提起來就是千斤,撂地下就只四兩。」

不得不說,他們是幸運的。所謂的四兩千斤,也可說是險象環生。如若上綱上線,後果當然很嚴重,文革中無辜死傷者比比皆是;但從笑看紅朝、坦蕩人生的角度上來說,歷史的醜者無足輕重,不值一提。

這場鬧劇如何善後?勞改場是把全部的成品從倉庫裏取出來,每人一把小刀,用小刀把鞋底的花紋削去一大塊,怎麼看都看不出「毛」字來了。居民家中,只要有那種涼鞋,一律可以舊換新。

是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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