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倔強的個性造成現在離我們那麼遠,想到這,就想起小時候唱的那首《離家幾百里》的美國民謠,姐姐真的嫁到遙遠的美國,應了母親說的,筷子丈量的距離。

有史以來村人傳說的風俗,一個女孩子在家裏吃飯,執使的筷子位置低,將來會嫁得很近,執使筷子位置高,會嫁得很遠。母親至今仍然堅信這個說法,可也漸漸了解凡事勉強不來。

這樣的風俗甚麼時候開始在村裏流傳的,問了幾位姥爺就得到幾個白眼,至於風俗止於何時,就沒人管了。我可以準確地告訴村人,就是從高個黑叔帶上手機那天。我也從那時起,將這個傳說不斷地告訴女兒阿娟,阿娟會聽話地點著頭,一直都叫我很安心。

黑叔年齡雖只多我一小節,個子可高了一大節,每年秋收的日子,都得靠他長滿力氣的肩膀,挑起裝飯的大竹籮子。黑叔甩著屁股挑著擔子走上田埂,一路散發著高麗菜飯的香味,姐姐挽著碗筷籃子,我提著水桶跟在後面。

已經離了庭院,邁過一片稻田了,轉頭往回望時,母親仍然追著跑著,手裏抓著圍布嚷著:「筷子不要拿太長啊。」

當然是說給姐姐聽的,這話母親不知講了多少回了,我也聽膩了,姐姐走在前邊,頭也不回。一棵棵矮桑樹從腳邊滑過,沾濕了我的褲腳,母親還站在那棵老枇杷樹下揮著圍布,嘴裏不停嚷著。

日頭掛在田尾高大的茄苳樹梢時,村人們都摘下斗笠坐在收割後的稻田裏。田邊牛車上,堆疊著裝滿稻穀的麻袋,幾根稻穗鑽出袋口來。姐姐將碗筷分給大家,火伯接過時用手背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對阿姐說:「筷子可要握近點,不然我告訴阿母啊!」

村人坐在田裏蔭涼的樹下或田埂上,吃著飯,我捧著碗抬頭望去,村人的眼光都投向姐姐,姐姐挺直了腰,高高地握著筷子尾端,風吹過來陣陣飯香,也吹來陣陣笑聲,姐姐手中的筷子卻握得更長了。

姐姐挺直腰桿,高高握著筷子的倔強模樣,至今還留在腦海裏。村人的笑聲早已隨風飄逝,留在我心中的是關懷與憐惜。

腦海裏那棵枇杷樹常出現,靜靜站在高個黑叔的院子裏,在晚風中搖著枝椏。黑叔的爺爺站在竹籬邊,咬著菸桿望著枇杷樹:「這棵樹長了幾代了。」

到了春天,枇杷成熟時,黃色的果實優雅地從竹籬上端垂到我們這邊來,橢圓飽滿的枇杷懸在空中十分誘人,每年就是等著這一刻。而我永遠記得,一顆紅透的枇杷砸上腦袋的那個傍晚。

我撫著頭,狠狠地將流著汁液的枇杷兩口吞下肚,只覺得又甜又解渴,撿起摔落地上的枇杷放進口袋時,那一串串黃橙橙的枇杷還在頭頂搖晃,就搬了凳子站上去,將整個枝條攛了下來,果皮上的水滴灑了我滿臉。

正興奮時,耳邊已傳來姐姐的聲音:「不怕黑叔他爺爺罵你。」

我選了幾個最黃的枇杷送到姐姐手裏,趕緊將枇杷放進衣袋褲袋,姐姐拉起我的手往街上跑,才想起麵攤上的阿爸。

後來我才知道,魷魚嘴羮是我們街市上特殊的美味。還記得姐姐對著那大碗的魷魚嘴羮高高執著竹筷時,一旁的火伯望著姐姐又看看父親,見父親也不管,就低頭吃起魷魚嘴羮。

父親卻指著我鼓鼓的上衣口袋,生氣地說:「隔壁的爺爺會罵人的。」

我急忙用手掩著口袋,姊姊放下筷子,將一顆黃透的枇杷交給父親:「熟了的枇杷自己掉進我們院子來,阿弟從地上撿的。」

父親看了看那顆枇杷後,拿給火伯,火伯湊上鼻子聞著,點著頭。姊姊又在父親手裏放上一顆,父親只說:「爺爺對那棵老枇杷樹寶得很啊。」

我又將一顆又黃又大的枇杷塞進姊姊手心,緊緊握著她的手。

每年過年前姐姐會回來家鄉,這一天終於來了。我們給女兒阿娟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一家人開了車,早早趕到城裏。現在,我抱著阿娟,我們一字排開站在車站月台上。

火車冒著白煙緩緩進了站,框啷一聲拖著尾巴停了下來,旅客一個個走出車廂,忽然,女兒阿娟小手指著前方,尖聲叫了出來:「美國姑姑!」

她從我胸前一骨碌溜了下來,叫著:「姑姑好漂亮。」一面向前跑去。

跑了幾步停了下來,轉頭向我大聲說:「我也要嫁到美國去。」又向姐姐跑去。

一時,空氣靜止下來,旅客的眼光一齊射了過來。

姊姊抱著阿娟走向我們,阿娟偏著頭,得意地倚在姊姊懷裏,金髮姊夫在後面揮著手。

父親怔怔地望了母親一眼,母親看著前面的女兒女婿,口裏輕聲唸著。

我第一次聽見這麼平靜的語氣:「姻緣在哪兒,就嫁哪兒!」

姊姊就要走到我們面前了,我腦海裏浮起那棵枇杷樹,心裏想著,姐姐手裏是否還握著那顆熟透的黃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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