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插隊落戶、兵團屯墾……這些專有名詞,屬於文革後期千萬「知青上山下鄉」那段瘋狂荒誕的歷史。說它荒誕,但不忍心搞笑,因為那裏面有太多的痛苦,而且遠不止在一代人身上。心靈的傷口難以癒合,是永遠的傷痛,不堪回首。
我家姊妹四個都趕上了「知青上山下鄉」,我在雲南,大妹在東北,兩個小妹在郊區插隊。我家雖然沒被紅衛兵抄過家,但後來家裏被我們四個知青孩子折騰得「洗劫一空」。我們早已是名副其實的「啃老族」了。正值花季的四個姑娘,每趟像叫花子似地輪番從外面回家探親,一定會吃光、花光、拿光。小妹說,後來她們都不忍心回家了,每次頂多能帶瓶炸素黃醬回村裏,那炸醬的油是母親從每頓飯裏省出來的。
我在雲南農場幾年裏,幾次接到過家裏寄去的牛肉乾。多年後知青聚會,常有人提起當年在一起分享牛肉乾的情景,邊說邊咂叭著嘴,回味無窮地誇張著。直到有一天小妹給我講了這牛肉乾背後的故事,我才知道,那牛肉乾吃進我嘴裏之前,裏面浸透了遠比肉香濃烈得多的甜、酸、苦、辣。
小妹說她永遠忘不了母親給我和大妹做牛肉乾的那些情景。她記得母親買回一大塊牛肉,切成塊,在煤球爐子上燉了一大鍋。燉肉的香味,飄過好幾層院子,走過我家門口的人都放慢腳步嗖嗖鼻子說一聲:「誰家燉肉呢,好香!」燉好的牛肉,碼在笸籮裏在太陽下晾晒,為除去水分成肉乾。小妹說,真香啊!做了好多。母親讓她看著笸籮,轟開蒼蠅,沒說不讓她吃。她記住了母親說的「給你兩個出遠門的姐姐做的」,她見母親嚐鹹、淡時都沒捨得咬一口肉,只用舌尖舔舔筷子頭。所以她忍住了,也沒往嘴裏放一丁點的肉渣。
她看著母親從包袱裏的破床單上撕下兩塊布,把做好的牛肉乾分成兩份,縫包裹,寫地址。她跟在母親身後,一起去胡同外大街拐角的郵局寄包裹。一個包裹4元錢郵費,那是家裏一個星期的菜錢,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攢下的那8塊錢。
母親兩隻胳膊各夾著一個包裹,腳步匆匆地把她拉下一截子路,幾次回頭催她快點兒走,說要不郵局就關門了。她望著前面的背影,發現母親駝背了,第一次發現母親老了。兩個月後她去了郊區農村插隊,不忍心在家吃閒飯了,那一年她18歲。寄牛肉乾給北大荒的姐姐16歲就走了,在不安定的中蘇邊境,又那麼冷。收牛肉乾的另一個姐姐,走得更遠更早,坐三天三夜火車還得再坐三天汽車。去年回來探親,兩腿被蚊子咬得爛瘡粘著褲子揭不開。想到這,她不委屈了。
16歲離家去了北大荒的大妹,最讓父母心疼了。不但小,她還患有關節炎,天一冷就喊腿疼。前趕後錯,偏偏讓她去了天寒地凍的北大荒。母親有一件皮襖,是三十年前結婚的娘家陪送。好天氣的時候,被從箱子裏翻出來,掛在外面吹吹風。這麼多年裏,晒了又收,收了又晒,就是不見穿在身上。通知大妹要去東北了,母親把皮襖送到裁縫店,給她改成了一件皮外衣。
母親還把一張狼皮褥子從父親的棉褥子下抽出來,裝進大妹的箱子裏。那年,父親剛做完胃的大切除手術,虛弱得可想而知,尤其冬天,有這張皮褥子當然好多了。父母說,那孩子走得遠,是全中國最冷的地方,就緊著她吧!想多給也沒有了。大妹說,在北大荒,她白天穿著母親的皮襖,晚上躺在父親的皮褥子上,夜裏枕著自己的眼淚,耳邊聽著外面的狼嚎,就這樣屯墾戍邊了8年。
千百萬中學生,被中斷學業,攆出課堂,趕出家門,轟到農村邊疆去勞動改造,這就是68年,繼打、砸、搶的紅衛兵運動之後,在全國掀起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中國人的一切傳統,正常的生活,在文革裏被一一摧毀擊碎,包括無數家庭和一代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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