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家裏很艱難。爸爸幾年前(1957年)中了「陽謀」,工資被扣掉大半,人也被發配到一個叫長壽湖的地方勞動改造。先是外公因病無錢醫治倒下了(1958年),接著是最小的妹妹夭折(1960年),外婆掙扎到1962年,眼見得油燈如豆,朝不保夕。34歲的媽媽也餓得滿面浮腫,臉上一按一個指印。大我一歲的姐姐成天無精打采,已沒有出去玩耍的力氣。
坡下那家姓張的,外出尋覓一整天,傍晚挑回一擔「糧食」——觀音土(一種可以撐脹肚子但往往解不出大便的泥土)。然而,「飽飯」沒吃兩天,人先撐死一個……天地間,像有一隻巨大的猛禽,它的翅膀遮天蔽日,搧動處,陰風四起,死亡的氣息撲面而來。
外婆身體越來越虛弱,先是一解便就脫肛,直腸鮮鮮紅紅地垂落在肛門外。外婆呻吟著,用熱毛巾摀住腸子,慢慢把它托回去。後來直腸頻頻脫落,外婆無法站立,終於臥床不起。上不起醫院,請了個私人醫生來打針,結果消毒不嚴,感染了,身子越腫越大,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最後只得開刀。沒想到割開容易,長合艱難,由於極度缺乏營養,那個刀傷一直拒絕癒合,它日日夜夜大張著口,向蒼天無聲地述說,直到外婆告別人世,它都沒有閉合。
那個年代,食物雖然極度匱乏,但「政治」卻十分豐盛。媽媽幾乎每晚都要參加「政治學習」,還不時要下鄉去支援「抗擊自然災害」。通常,都是外婆照料我們。現在,外婆本人需要別人來照料了。她不願給家人添麻煩,不忍心看到她女兒更加勞累,她覺得自己沒用了,是個拖累,便萌生了去意。
公元1962年7月的一天,外婆囁囁嚅嚅地說:「我……我想吃……吃一片扣肉。」
「吃一片扣肉(即我們說的燒白)。」這實在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渴求,小得就像一片無聲飄落的樹葉。
可是,媽媽在外婆人生的最後一個願望前束手無策。
當時的社會主義中國,正在全力發展核武器,要立足打一場核大戰——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偉大英明的領袖,考慮的是「超英趕美」的輝煌——那可是奔向共產主義天堂的偉業。至於長江邊上有一個飢餓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光裏渴求一片扣肉,實在太不值得這個國家和那個領袖關注了。
家裏有一張老式木床,木床有一個掛蚊帳用的木架子。1962年7月28日下午,外婆用一根繩子,一頭繫在木架的一根橫桿上,一頭繫在她脖子上,消無聲息地走了。
媽媽下班回來,抱著外婆懸掛的身子,泣不成聲。
「她要是再堅持兩個月,熬到9月份番薯出來就有救了。」媽媽在墳前對我們說。「三年大饑荒,她快熬到頭了,在快結束時,她走了……我知道媽媽是怕拖累我…… 她一輩子都為別人著想……」
外婆能堅持到番薯出來嗎?她怎麼知道大饑荒甚麼時候結束?(到1962年7月,肆虐三年的大饑荒在全國各地都基本結束,但四川省仍然嚴重,這「歸功」於極「左」的四川省省委書記李井泉,這是後話。)媽媽說,外婆死時體重只有50多斤,真真的皮包骨。那張木床,後來我們又用了多年,繫繩子的那個橫桿,細細的,並不結實,我用手一使勁它就會折斷,外婆整個人吊上去它竟然完好無損,可想當時她的生命是何等「輕如鴻毛」。
外婆的喪事我已記不清了,也沒有爸爸回來的印象。只記得來奔喪的表姐——娣娜姐姐晚上陪著我睡,她對我說:「婆婆是個很好的人。」
還記得那幾夜的淡淡的月光,幽幽冷冷,灑在窗台上,一片銀灰。
外婆火化後,骨灰埋在屋前一個叫做花園壩的凹台裏。那兒,正對著長江,對著江對岸樓房林立的市中區。八年抗戰期間,市中區曾是日軍狂轟濫炸的地方,在長達五年半的「無區別轟炸」(即不分民房、百姓的轟炸)中,重慶被炸死炸傷3萬多人。外婆躲到了涪陵鄉下,她靠給別人縫製衣服維持生活,她沒有被炸死,也沒有餓死,安然無恙地渡過了八年艱難歲月。
可是,在和平年代,在「奔向共產主義幸福天堂」的「康莊大道」上,外婆倒下了。
同她一同倒下的,有多少呢?
前重慶市委書記、四川省政協主席廖伯康告訴我,他通過各種資料對比研究,得出的數字是:四川省在三年饑荒年間,至少餓死1,000萬。
他還說,當時,四川省省委書記李井泉認可的數字是800萬。
800萬也好,1000萬也好,在李井泉眼中不過是個數字,他面對這個數字談笑自若地說了一句「名言」:「中國這麼大,哪朝哪代不餓死人?!」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就不提了,「四川出了個李井泉」卻讓人忍不住有些關切。從突然宣佈四川省糧票作廢(1960年9月),活生生地從饑民口中奪食,到動用暴力,把所有不滿的人、說出真相的人打入大牢,都是「超英趕美」類的毛式大手筆。在這些大手筆下,卑微如我外婆一樣的草民,就只有拿生命祭獻了。
1,000萬,800萬,的確不過是數字,但是,我眼前的這一個「1」不是數字,她是我外婆——一個鮮鮮活活的生命,一個一輩子溫良賢淑慈善勤儉的生命,一個把最後一口糧食吐給她孫兒的生命。
昏燈下細細的針線、盤子裏薄薄的饃片、床架上飄蕩的身子……把這個簡單的「1」撐得血肉豐盈。即使我也如他人一樣得了健忘症,忘掉了歷史上曾經有那麼一個「自然災害」,即使我不再爭論1,000萬還是800萬,但是,我會計較這一個「1」,我會年年在這一個真真實實、鮮鮮活活的「1」面前焚香致哀,垂首靜思。
山風吹來,松柏搖曳,黑色的墓碑橫亙在陰陽兩界之間,阻隔了生與死的對話。但我相信,人有一個靈界,它超脫肉體而永存。我佇立在墓前,靈魂向外婆在天之靈跪拜。
青煙裊裊,燭火幽幽,充盈於心底的愛的靈光,穿越陰陽生死的疆界,將外婆緊緊擁抱;那沉寂了45年的遲來的心語,在墓地上空迴響……
——外婆,我愛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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