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人長住在中南的老家,很少到我們姊妹和父母長住的一個美麗的城市來。她的地主成份,不單影響了我的父母,也影響了我們。
她脾氣好極了,父親對她很好。多年一直寄錢照顧她的生活,幼年時對她的記憶就是她很愛乾淨。長長的頭髮盤在腦後,洗髮時用的是軍區大院裏大樹上結的皂角。
以她的年齡,沒裹腳已是很幸運。她還能夠識字,多年來一直用正體字不斷的寫信來。那是在她和其他成份不好的家屬們被清出軍區大院後的事。
文革時,動盪不安的局勢,把我們趕到了一個既不是父親也不是母親的「老家」。當兵的姐姐回「老家」探親。探親時間一般都是不長的。我和姐姐最為要好,就不停的纏住她聽她的故事。
一天,姐姐和媽媽關上父母住房的門,小聲的談話,把我避開。我好奇的扒在門上,也聽不到講得甚麼,只知道媽媽哭了,姐姐出來滿臉冰霜。從小就像外婆有著慈善心腸的姐姐沉默了很久,甚麼也沒對我說。
後來媽媽接來了外婆,人們有意無意地要問外婆是誰。那個「老家」的人對父親這樣的人很尊重,儘管他是被「靠了邊」。媽媽和我們孩子們的回答都不很乾脆。我對外婆的認識和外界對「地主婆」的描述是相左的,內心的壓抑自不必說。
到那老家之前有過的「大清洗」讓人毛骨悚然。「黑五類」被殺了很多,許多鎮子、村子裏的「黑五類」絕了種,河裏漂滿了屍體。紅薯窖裏被揣進去埋掉的不在少數。有的人,在坐著都淹不到腰的水中,自己淹死。沒有生的希望的絕望,真無法形容。
一天輪到媽媽和外婆小聲談話了。門沒關死,媽媽說﹕「你為甚麼不攔住他……」
外婆無言。媽媽說﹕「孩子入黨受了影響…… 」
外婆無言。我聽到媽媽的話、外婆的話,斷斷續續的,慢慢的……我突然聽明白了,一個多年來的秘密展現出來﹕我從未謀面的外公是個肅反的對象﹗
多年後姐姐告訴我,那時部隊來調查,姐姐填表沒填外公。因為媽媽沒說過。可是有甚麼事瞞得過「組織」﹖
其實外公沒做甚麼,就是被逼急了。一輩子辛辛苦苦,到「解放」時,一生積蓄被強行收了。性格有些倔的外公做了甚麼我不知道,我也再沒問,反正是被「敲了沙罐」。 ( 被「鎮了反」)
外婆死得很慘,主要還是源於她的身份。多年後父母和親戚給修了墓地。又有真正老家的消息說,害死外公的人橫禍而死。一堵牆倒下來砸死了那人。
真正發生的具體事我至今不知道,我只記得媽媽那兩次談話時的情景和我幼稚的心的負重。
多少年過去,我漸漸明白了,無論多麼的沉重,天地間的事是要變的,重要的,是從過去的負重中搞明白甚麼是未來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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