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10日,是中國著名翻譯家楊憲益誕辰100周年紀念日。每當人們說到他,都會把他和夫人戴乃迭相提並論。這對中外聞名的翻譯家伉儷,共同走過了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留給後世的,是無數中英文經典譯作,以及令人唏噓的人生之路。
1940年秋,21歲的英國姑娘戴乃迭(Gladys B. Tayler)不顧家人反對,義無反顧隨未婚夫飄洋過海來到中國。次年2月,兩人在重慶結為秦晉之好。她盤起金髮,穿上繡花絲質旗袍,一如傳統的中國新娘。湖水般的眼睛波光瀲灩,含羞淺笑的模樣如清蓮素瓣。她是他千年等待的睡蓮,是從唐詩宋詞的前世來到今生伴他風雨同舟的天使。
中國情結
1919年戴乃迭生於北京,父母都是英國傳教士。其父戴樂仁曾是燕京大學經濟系主任,父親的奉獻精神對戴乃迭影響很大。
戴乃迭7歲時返回英國,在一家教會學校當了十年寄宿生。她功課很出色,曾榮獲國家獎學金。在灰濛濛的倫敦她更懷念兒時五顏六色的北京。讀唐詩時,她遙想夢中的中國,詩書裏的美麗神州。
1937年在牛津大學,戴乃迭與楊憲益相識。在她眼裏,這位眉眼細長的中國青年才華橫溢,灑脫不羈,亦莊亦諧,頗具魏晉遺風,更重要的是精通中國古典文學,讓對中國傳統文化仰慕摯愛的戴乃迭心動不已。
他們將屈原的《離騷》譯成英文對偶敘事詩,引起轟動,連漢學家也大為驚豔。這是他們的定情之作,這首譯詩至今還作為經典擺放在歐洲各大學的圖書館書架上。
戴乃迭放棄法國文學專業,改學中國文學,成為牛津大學首位中文學士。楊憲益也開始轉攻英國文學,這種互補為他們日後在翻譯界創造輝煌奠定了基石。
國難當頭,楊憲益放棄到哈佛大學念研究生、當助教的機會,畢業後要回國效力。戴乃迭堅定地表示:「無論有多麼難,你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沒有世俗女人那種虛榮與勢利,質樸清新脫俗,是乃迭最令他深愛的特質。
快樂時光
新婚燕爾,楊憲益、戴乃迭奔波在中央大學的分校——柏溪和貴陽兩地教書,他們住茅屋、點油燈、汲井水,有時只能吃麵條拌醬油,戴乃迭不挑剔、不抱怨,多差的條件都盡力去適應。她會寫一筆正楷小字,還能仿《唐人說薈》用文言文寫小故事,靈秀生動。1942年8月,乃迭生了兒子楊燁。1943年夫妻倆來到北碚,在國立編譯館工作,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抗戰時期,雲集在重慶周邊的文人學者、畫家演員人才濟濟,楊戴夫婦交上了不少新朋友,江南才子盧冀野、翻譯家梁宗岱常來飲酒賦詩。鄰居楊蔭瀏是位基督徒,也是研究宗教音樂的先行者,他常跟楊憲益下圍棋。楊蔭瀏認識乃迭的父母,告訴她:「你父親是位聖人,他生活得實在簡樸。」
在散文家梁實秋當主任的編譯館裏,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喜愛的經典來翻譯。沒有行政干擾,猶如世外桃源。即使日本飛機來了,跑跑警報回來再接著翻譯。那三年,楊憲益手捧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口譯成英文,戴乃迭手下的打字機飛一般流動,然後再由她潤色加工。他們積累豐厚的中西文化底蘊、得天獨厚的優勢派上了用場。
四年冤獄
1952年,楊戴夫婦調到北京外文局。之前,楊憲益曾被要求和錢鍾書、葉君健等一起翻譯「毛選」,他婉言謝絕了。1957年反右,楊憲益「漏網倖免」。 當漫卷全國的文革紅潮沸騰瘋癲之時,在旗手江青講到「外籍專家可能是特務」之後,長期遭受政治歧視和敵意的楊戴夫婦在劫難逃了。
1968年4月,楊戴夫婦雙雙鋃鐺入獄。戴乃迭甚至被脫光衣服搜查,頭一年被關在冷風灌進破窗戶的小牢房中,冬天沒有暖氣,耳朵長了凍瘡。要她揭發楊憲益時,她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沒有罪行,我非常愛他!」
夫妻同關在半步橋監獄,但互不知道對方下落。每當看守送來窩頭菜湯或土豆時,關在鄰監室的畫家郁風總會聽到這位英倫淑女說謝謝。楊憲益有關在一起的獄友可以說話,而單獨囚禁整整四年的戴乃迭卻常常自言自語。
在英國政府的幫助下,1972年5月,戴乃迭終獲自由。楊憲益出獄時竟被索要四年的伙食費。
愛子自焚
楊戴兩人的被捕株連了在中國的所有的親人。楊憲益七十多歲的母親被罰每天掃大街。楊戴的兩個女兒流落到河北和東北農村,兒子楊燁在湖北被迫害到精神分裂。
聰穎好學、成績優秀的楊燁,因家庭出身無法通過政審,被北大、清華拒之門外後,就讀北工大。文革狂飆中,為了緊跟偉大領袖,楊燁帶紅衛兵來抄自己的家,對父親高呼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把媽媽的古典音樂唱片掰碎,甚至摔了一個古董花瓶。
68年,楊燁被分配到湖北鄂城的一個農機廠,因父母都是「特務」而備受監控、歧視和打擊。無從知道楊燁經歷了何種刑訊逼供,從1970年開始敏感內向的他精神就不正常了。
楊燁突然宣佈自己不是中國人,不承認楊憲益是父親,開始只說英文不說中文,三闖英國大使館要求回國而被拘留。此事驚動了中共高層,楊燁獲准到了英國。
在英國,噩夢般的過去如影隨形地糾纏折磨著他。他十分害怕給「抓回」中國去,甚至一見到中國人就嚇得發抖。他不愛與人打交道,怕人家問他「你是哪裏人?」最終,楊燁自焚而亡。
六四夢醒
「我譴責戒嚴部隊屠殺北京市民的罪行!中國人民是殺不絕也嚇不倒的!他們可以將我加在要殺害的名單之上,但是他們不能夠殺光我們所有的人!」1989年「六四」槍響,楊憲益拍案而起,直言怒斥,慷慨激昂,聲震寰宇。在接受BBC的採訪中,痛心疾首的楊憲益一針見血地指出,共產黨的領導人比過去的中國軍閥和日本侵略者更加惡劣,他公開表示退黨。
文革結束後,楊憲益受政治改革的新氣象所鼓舞,加上被重用,當了主編,在1986年入了黨。戴乃迭曾悠然笑道:「憲益一直都是個很好玩、很有意思的人,後來入了黨就沒甚麼意思了。不過,現在又好玩了。」
白首同歸
1990年,一場大病奪去了戴乃迭的記憶和讀寫能力,她的自傳成了永遠的殘篇,只寫到1947年——民國編譯館的快樂時光就嘎然而止。之後的歲月太沉重,四年大獄,不堪回首,兒子的死,讓她撕心裂肺、積鬱成疾。「六四」後,為丈夫的安危擔憂,是她晚年遭受的最後一擊,她再也無法承受,重重地倒下了。
朋友們去看望她,她已認不出他們了。失憶的她微笑著,白色的捲髮襯著泛紅臉頰,目光純淨猶如嬰孩。有時,她癡呆地仰天長問:「我的兒子呢?我的孫子呢?!」楊憲益放下工作,謝絕應酬,朝夕陪伴、照顧著妻子。1999年11月,戴乃迭離世。
這是楊憲益緬懷亡妻的詩,一句「白首同歸我負卿」,飽含著多少虧欠和愧疚啊!他後悔對戴乃迭照顧得太少,後悔自己帶給妻子那麼多的苦難。十年後,94歲的楊憲益也撒手人寰。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髮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紅樓夢》緣
「我是愛上中國傳統文化,才嫁給楊憲益的。」戴乃迭和楊憲益聯袂將中國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從先秦散文、明清小說到現代文學,《離騷》、《史記》、《資治通鑒》、《宋元話本選》、《唐宋詩歌文選》、《魏晉南北朝小說選》、《老殘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沈從文的《邊城》、張潔的《沉重的翅膀》等等,共一千多萬字。他們還把法蘭西史詩《羅蘭之歌》、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紀》、《英國現代詩抄》等譯成中文。
楊戴夫婦最廣為人知的譯著是《紅樓夢》,兩人還真與《紅樓夢》有緣。1940年秋,他們剛回中國時,在四川學校教書,人們都叫戴乃迭「外國林黛玉」, 可能是因為她年輕窈窕美麗、既書卷氣又浪漫的緣故吧。楊家是津門望族,楊父曾任天津中國銀行行長,楊憲益自幼受過良好的國學教育,錦衣玉食,逍遙自在。他是獨子,像寶玉一樣被一大群女人包圍著。楊父早逝,楊家在戰亂逃亡中財產流失。楊憲益從紈絝闊少變成了一介平民。
紛繁複雜的《紅樓夢》是一部翻譯難度極高的宏篇巨著,但上蒼早已選中了這對中西合璧的譯界伉儷來完成這項艱鉅任務。1968年楊戴入獄前,已翻譯了八十回,出獄後又翻譯了後四十回。1974年,楊戴的三卷本《紅樓夢》問世。
楊戴版的《紅樓夢》(A Dream of Red Mansions)與漢學家大衛‧霍克斯版的《石頭記》(The Story of the Stone),是目前世界上最被認可的英文全譯本,霍克斯版靈活生動,楊戴版準確嚴謹,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中國文化的本質原貌。
戴乃迭飄逸著青春夢想的金髮而來,帶著如霜似雪的白髮而去,這位英國女子經歷過戰亂、文革、「六四」,見證了毛鄧時代所有的風雲際遇,醒悟了紅朝的太虛幻境,留下了譯著和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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