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收到以前論文指導老師的明信片,明信片上連串的問候和祝福,使我十分驚訝和感激,不知怎的,鼻子居然還有點兒酸!很久沒有收過手寫的信件了,而且他退休已經幾年,不易取得聯絡。明信片上那幀黑白的校園特寫,真是好禮物,也喚起太多回憶。   


曾幾何時,我跟這位老師每月都要約見一次,而每次見面前幾天,總是精神緊張,不純粹因為功課上的壓力,也因為他是老一輩英國學者,面對著他,我總是要正襟危坐。當年我對自己的英文寫作能力一點也不懷疑,他卻老是吹毛求疵,不斷要指出文句不通的地方,更批評得毫無保留。我很後悔去了英國而非美國,十分羨慕一些留美同學,可以跟老師們「摸著酒杯底」論學問,後來知道也不全是國家文化問題,更加深感不幸了。


碰到來自荷蘭的同學,她誇口說從來也不害怕任何人,卻承認患上同樣的老師恐懼症,大家只好同病相憐地互相訴苦。


最震撼的一次,為這位老師誤會我沒有禮貌,狠狠地教訓我一番,嚇得我良久也心緒不寧。準時又平安地通過論文口試後,有一陣子,我仍在暗地裏怪他令我本應很美好的校園生活,打了個不大不小的折扣!


之後不久,我到了另一個世界,才發現先前的世界是如此相對地黑白分明:做錯了,固然要受罰,做得好,又必定有獎賞。又如他們喜歡引用的莎劇名句,謂:我殘忍,只因我仁慈。那張黑白明信片,像是要將這個賞罰分明的時代呈現出來,也成為我懷緬這個時代的一個渠道。


以前,看見有人標榜自己一生只會跟隨一位老師,甚至將其神化,更極端的,是抬高自己師傅之餘,更踐踏其他人的老師,我總覺得可笑又可悲(一直也深信單一人的學說、人生觀,總會有偏頗的地方。再說,值得欣賞、學習的人多的是,卻沒有什麼人值得盲目崇拜──除非我瘋了,或虛假得要裝模作樣!)又見到一些老師對著不思進取的學生,卻依然愛護有加,總會禁不住有點好管閒事地搖頭嘆息(過分縱容徒弟,恐怕只會阻礙其成長,甚至要令他們變成寄生蟲罷!)


到了今天,我對如斯行為,依然無法認同,不過又真體會到,家庭以外太多關係,往往都是不長久的:純真年代結識的好朋友,再見也可能淪為普通朋友;萍水相逢的朋友、舊同事,轉瞬之間,輕易變成僅僅相識、沒有感覺的人;舊情人再見面,很多甚至扮作從不認識──以上種種,更有變壞的可能。


於是,流連於所謂象牙塔裏,在較簡單和平、又可望長久的師徒關係中沉醉起來,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為人師表的,很多都會關心以前的學生,作過小班教育、論文指導的學生為甚,這大概出於真感情,亦源於責任;對什麼事情也持懷疑態度、十分cynical的一輩,會歸咎於什麼「自戀情意結」──如果學生成不了材,對自己沒好處;相反,如果學生成材,沒壞處之餘,甚至可以引以為傲!然而,即使以如此「壞」的角度去看世情,我亦「自戀」地情願有人以很自我的出發點去善待我,而非以任何原因去待薄我。


隨著年紀漸長,我比以前變得更cynical,卻不斷引證師徒關係的美好,愈來愈感激幾個待我很好的舊老師:我終於相信,像《臥虎藏龍》裏玉嬌龍一樣,對師傅處處維護、以身相救的徒弟,固然不會很多,不過如碧眼狐狸般,要將徒弟置之死地的師傅,真是少之又少了。

 


文╱黎德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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