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頒布最新的制裁令，進一步限制對中国的高科技投資，香港自然也受波及。「創新科技及工業局局長」孫東今早在港台節目談及此事，承認制裁影響海外投資，為「搶人才」帶來困難，之後忽然「詩人」上身，對着鏡頭笑吟吟唸道：「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強調「個別國家的措施不會影響新一代科技跟產業革命發展的浪潮，也不會影響東升西降」。
我看港台新聞影片，留意到這個操純正普通話的孫東，一直說話都不用看稿，但唸出「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十字前，卻兩次低頭看稿，似乎很擔心背錯。這現象真有趣。世上到底除了中国，還有哪個地方的官——還要是科技部門的官——會挖空心思，刻意在訪談中插入一兩句他自己不懂的古詩呢？
以我觀察，近年港官忽然鬼上身般「吟詩」，那一定是習近平拋過的舊書包。例如「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就是2019年「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上，習近平對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唸過的。港官鸚鵡學舌，是為了表現自己沒有忘記習主席的話，包括他引過的古詩詞名句。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但他沒想過詩可以諛，可以「奶」，可以舔，可以拍馬屁。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出自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看過原作的人，大概都知道這兩句是很可悲的夢話，而辛棄疾說完後也意識到現實是多麼艱難，而自己又多麼無力。全詞很短，但沉鬱頓挫，令人無限低迴：
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那時辛棄疾路過造口，感今懷舊，悵觸萬端——四十多年前，金兵攻陷汴京，擄走徽欽二宗，北宋遂亡，之後隆祐皇后南逃，金人一直追到造口才罷休。辛棄疾想到人民逃難之苦、國破家亡之恨、光復故土之艱，就在牆壁上寫了這首詞，譯成白話的大意是：
「鬱孤台下流著清清江水，這水中有多少行人的眼淚？我要眺望西北的長安（比喻汴京），可惜被無數青山遮斷了視線。但青山擋不住江水，它終究浩浩蕩蕩向東流去。江邊晚上我滿腔愁緒，只聽到山的深處，傳來鷓鴣淒愴的叫聲。」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作者似乎以不息的江水，寄託他不屈不撓的意志、收復山河的決心，暗示就算有無數的險阻在前，他也能夠一一克服，這兩句情景交融，壯懷激烈，確是佳句。但全首詞最奧妙的是，辛棄疾剛寫完兩句豪情壯語，「發了夢」後，結尾卻回到慘澹的現實，情緒一下子掉到深淵——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鷓鴣啼聲有何特別呢？古人認為牠的叫聲，像說「行不得也哥哥」，表示前路艱難，勸人勿再前進。辛棄疾雖豪言「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但心裏並沒把握，因為只要放眼現實，就知道理想很可能落空。此外，鷓鴣多見於嶺南，南人習以為常，不覺啼聲悲哀，但北人卻越聽越愁，所以白居易《山鷓鴣》說：「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雖然聽來悲壯，但純屬主觀感情投射，只象徵辛棄疾那個永遠沒有實現的「復國夢」。我不清楚一直宣揚「中国夢」的習主席，2019年為甚麼要對古特雷斯唸這兩句詞，只知道孫東烚熟狗頭地唸出來，顯然完全不懂兩句話背後的情緒有多沉痛。不過他也沒有引錯，因為香港的創科前景，確實就是「行不得也哥哥」。◇（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
作者簡介
馮睎乾，作家，在多家媒體任專欄作家。www.patreon.com/sefir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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