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二零零五年,住在舊金山松街的母親因患嚴重的青光眼(眼壓過高),必須立即施以精密的降壓手術以防失明,手術後的最初恢復期至少要三天,必須有人全天候照應。我自覺責無旁貸,乃由達拉斯飛到舊金山陪伴母親。

手術完成後,我攙扶著眼睛尚綁著繃帶的母親回到松街的公寓,安頓好老人家以後,還得立刻趕去唐人街的藥房拿醫師指定的藥。

唉,母親嘛就是母親,躺在床上還不忘記在我出門前叮嚀幾句,要我順便在藥房轉角的Stockton街,一家廣東外賣店,買一盒兩塊九毛五的「雞飯」回來當晚飯,而且強調只要買一份就好,說是母子兩人合吃都吃不完的。

在街角的公車站等車去中國城時,我不禁半信半疑,那兒可能買得到一盒兩塊九毛五的「雞飯」,還兩人合吃都吃不完的?好像有點兒「天方夜譚」。

回程中,捧著那份沉甸甸的「雞飯」,我才相信天下就是有那麼「好康」的deal,那是一份廣式「油淋雞」快餐,好幾大塊肥嫩的蔥油雞,附上兩款蔬菜,加上兩大杓的白米飯,和一碗廣式「雞茸玉米湯」,確實是「雙人份」的量!

回到公寓,母親還不忘得意地逗我:「怎麼樣?你在達拉斯買不到這麼便宜的客飯罷?」嗯,那倒也是。

蔥油雞雖然是夠肥嫩鮮美的,但那是粵菜,不怎麼對我的「重口味」,還是那句老話,母親嘛就是母親,她能讀我心意(Read my mind)的,我的胃口被她老人家摸得個一清二楚,晚飯還沒開動就先提醒我,辣醬(她自製的)在雪櫃裏。

這就讓我想起一些幾十年前的往事。

一九六四年,我進入成功大學(台灣台南市)當「新鮮人」時,我們家(眷舍)還在高雄縣鳳山鎮的黃埔新村裏,那也是我現在的記憶中所謂「故鄉」之所在。這是因為我的童年、青少年歲月之印記,幾乎全是在黃埔新村那兒刻下的,福建省武平縣的武平所(或稱為武所鄉,也就是今日之中山鎮),只是我的祖籍而已。

雖然身在台南市,但是與鳳山鎮只有約八十分鐘的車程(火車或公路局班車),所以我每個月都會返「鄉」至少一次。

對那些急欲「插翅而飛」的大學生而言,我返家次數應該算是頻繁的,與其說是我「戀家」,還不如說是想回家嚐嚐母親做的那些比較「對胃口」的菜,我自幼就習慣於「重口味」,母親是湖南人,她的拿手川、湘菜,豈是在成大校園附近餐館裏包飯,那清淡的「台菜」可比的。

而且,一般在餐館裏的包飯,平均都是新台幣五元一餐(一葷兩素),蛋白質少得可憐,加上葷菜樣式變化太少,想不吃膩也難。順便一提,六十年前的「台幣五元」不算是太小的數目,可以在咱們眷村口買一碗麻辣紅燒牛肉麵,或是三十顆「粒大餡足」的豬肉白菜水餃(當然是菜多肉少)。

那麼有沒有比較「高級」一些的學生包飯呢?當然有,每餐由八元至十多元不等,但是對不起,那已超出了我的預算。

這是我在校外「包飯」的Ticket之一,每日三餐,每月三百元,寫上姓名是防飯票遺失(作者提供)
這是我在校外「包飯」的Ticket之一,每日三餐,每月三百元,寫上姓名是防飯票遺失(作者提供)

每次回到鳳山,母親都會給我「加菜」,通常是半隻紅燒鴨子,因為菜市場裏半隻鴨子(不論重量)不算太貴,才台幣十八元而已。哦,看到這兒您是否又「嚇了一跳」,我怎麼會有如此的「超強記憶力」,還記得那半隻鴨子是十八元?那是因為我每次回家,都會陪母親上街買菜,她老人家讓我選自己愛吃的買,買了幾次「半隻鴨子」後,印象就會深刻些。

其實家中經濟不寬裕,半隻鴨子已超過母親自設的「每天十五元」菜錢限制,不過半隻紅燒鴨子是母子倆可以吃上兩天的葷菜。信不信由你,那個年頭雞居然比鴨貴,我們買不起雞,所以「只好」吃鴨子啦。

聽到我常抱怨「台菜」口味太淡,母親心生一計,將碎豬肉與海量的辣椒、豆豉、蒜,炒在一起,掺以適量鹽巴與醬油,做了份可以至少保存(沒有雪櫃)半個月的「開胃菜」,裝到一個大玻璃罐中,讓我帶回台南佐餐。豬肉也少許地增加了我每日的蛋白質吸收量,從此我再也不抱怨「淡而無味」的台菜啦。

有時候「小銀魚」或「蝦米乾」會取代「碎豬肉」的「蛋白質」地位。記得在回台南的車上,我常饞得忍不住,用手指掏些出來放在嘴裏咀嚼呢。

一九六五年年底,在我父親軍職退休之前一個月,我們終於搬到位於台北大直的東園新村,在一棟二十坪大小的眷舍落腳,台北與台南相距太遠,我只有寒暑假才得回家,不過那時我在台南已超過一年半,飲食方面也漸漸地習慣了「台菜」,不再需要餐餐都要有「開胃菜」佐餐啦。

在台南偶爾嘴饞時,我會花個兩塊錢,上雜貨店買一個約直徑三英吋,高約一英吋的「獨山鹽酸菜」罐頭來「開胃」。獨山鹽酸菜是當年台灣「青蘭家庭食品工廠」的暢銷產品之一,是個「辣你不死」的玩意兒。

進成大之前一年,我在台北市建國中學就讀高三,周末時常隨父親到他的畢生摯友龔愚(字樂愚)將軍家中做客(就是吃飯啦),那一桌子的精美菜餚,就出自龔將軍夫人,龔伯媽周青蘭女士之手。您看出這其中之關鍵字嗎?那是「青蘭」兩字,「青蘭家庭食品工廠」正是龔伯媽開辦的罐頭工廠,我顯然是在龔家吃她老人家的「獨山鹽酸菜」吃上了癮。

至於前段中被我引用的「辣你不死」,是出自龔伯媽(貴州獨山人)之口的「貴州口語」。身為客家人的父親,娶了母親這「湘女」,幾十年之後口味也漸漸重了起來,有時候在龔家吃飯,父親會故意開玩笑地「嫌」某某菜不夠辣,龔伯媽當場二話不說地回廚房,搬出她的「法寶」,一罐她特製的「極辣」辣醬(八成用的是印度鬼椒),一面遞給我父親,還一面用她老人家的貴州話,「咬牙切齒」地碎碎唸著─「辣你不死」,常把一桌子客人給笑翻。

曾救過我小命一條的龔伯媽(請參閱我以前寫的「記國府早期的軍事留學生」一文),一向待我如子,可惜這恩情已無從回報,她老人家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就過世了。嗯,待來世再「啣環以報」罷。

能「讀我心意」的母親也於九年前辭世,本文完稿之日,正值她一百零四歲冥誕。

所以,這篇短文是在感念與哀傷中,含淚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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