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破．地獄》大熱，不少基督徒紛紛發表觀後感，甚至連夏志誠主教也藉着電影講哲理，非常熱鬧。今天不妨聊聊一個神學層面的「宇宙級八卦」：耶穌下過地獄嗎？這不僅是基督教的經典辯論題，更有些你想不到的故事，可能藏着一點改變人生的啟發。

為什麼有人會說耶穌下地獄？因為聖經有句話太耐人尋味了。彼得前書3:20稱基督死後，「曾去傳道給那些在監獄裏的靈聽（τοῖς ἐν φυλακῇ πνεύμασιν πορευθεὶς ἐκήρυξεν）」。據上文下理，所謂「獄中之靈」指挪亞時代那些「不信從的人」。有人認為這表明耶穌去過地獄，但值得留意的是，原文所指的φυλακή僅表示「牢獄」，是靈魂被看守之處，並非我們現在理解的充滿痛苦的「地獄」。

天主教徒平日唸的《信經》（英文通常叫Nicene Creed）有以下幾句：「祂在般雀比拉多執政時，為我們被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而被埋葬。祂正如聖經所載，第三日復活了。」《信經》全文沒提過耶穌死後去了哪裏，但原來教會還有篇《宗徒信經》（Apostles’ Creed），內容有點不同，原文為拉丁文，其中一節說：

passus sub Pontio Pilato, crucifixus, mortuus, et sepultus, descendit ad inferos, tertia die resurrexit a mortuis...

從前文言文版是這樣譯的：

「我信其受難，於般雀比拉多居官時，被釘十字架，死而乃瘞。我信其降地獄，第三日自死者中復活。」

「降地獄」三字非常爆，今天白話版則改成較平淡的「下降陰府」。《宗徒信經》大抵定型於公元五世紀，當時神學家認為耶穌被釘十字架後，不是直接上天堂退休，而是去了陰間加班工作，解救那些死人的靈魂。但耶穌當時去的「地獄（或陰府）」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如果你以為是佛、道兩教所描述的「地獄」，只有酷刑和痛苦，那就錯了。《宗徒信經》原文的「descendit ad inferos」，直譯即「下降去死人（那裏）」，「inferos」是眾數的「死人」、「下界居民」，本非表示「地獄（或陰府）」。在耶穌的時代，「陰府」通常用希臘文「Hades（ᾄδης）」表達，對應希伯來文「Sheol」，拉丁文則譯作「infernus」。

按照當時的理解，Hades、Sheol僅代表一切亡者的歸宿，那是一個灰濛濛的地下等候區，沒有熊熊烈火，沒有猙獰惡魔，沒有VIP專區，也沒有永恆的折磨，所有靈魂不分好壞都在那裏癡癡地等。耶穌「死後加班」，就是為了把某些等待救贖的靈魂帶回天家。

那麼令我們心驚膽戰的「地獄」又怎樣出現呢？古猶太和希臘文化中，的確也有類似地獄的世界：一個叫Gehenna（希臘文是γέεννα，源自希伯來語 Ge-Hinnom），另一個叫Tartarus（希臘文是Τάρταρος）。然而兩者都不是《宗徒信經》裏「亡者（inferi）」所在的地方。

Gehenna一般中譯是「地獄」（和合本、思高本一樣），但它原是耶路撒冷附近一個谷，並非「陰間」，又稱為「欣嫩子谷」。Gehenna與偶像崇拜、兒童獻祭有關，是古代出名被詛咒的地方，其後才被借來比喻罪人受苦的焰獄（如馬太福音5:22），或形神俱滅的狀態（馬太福音10:28），但這是象徵成分居多，並非實指死後世界。

至於Tartarus，它大概相等於我們所謂「地獄十八層」，位置遠遠低於Hades，但就算你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死後也是去不了Tartarus的。在希臘神話中，囚於Tartarus的都是反抗宙斯的次級神，不是人；在新約聖經，Tartarus是特別為「犯罪天使」而設的（見彼得後書2:4），也不是人類有資格下去的地獄。

基督徒今天理解的地獄，在耶穌時代是沒有的。到了中世紀，地獄作為「永恆痛苦之地」的概念才逐漸成形，而但丁《神曲．地獄篇》的「宣傳」更是居功至偉。從此以後，熊熊火焰、惡魔和絕望就成了西方想像的「地獄」預設畫面。

看到這裏，你該明白基督教華語文獻的「地獄」通常是有歧義的，它其實分別對應Hades／Sheol、Gehenna和Tartarus三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而《宗徒信經》文言版所謂「降地獄」的意思，並非指耶穌去過目連母親所在的那種餓鬼地獄，亦非象徵永恆懲罰的中世紀地獄，而是說祂僅僅去過灰冷的「陰間（Hades）」傳道而已。

當然，也有神學家認為《宗徒信經》的「降地獄」根本不作字面解。有人相信那是一個象徵，說的是耶穌在十字架上經歷了最深的痛苦，體驗了與天父完全分離的感受——也就是說，耶穌所降的是一個「內心的地獄」。真正的地獄，並不是烈火和硫磺，而是靈魂的絕望與孤單。

耶穌的故事告訴我們，就算你跌入人生最黑暗的深淵，依然有希望可以拯救自己或被拯救。耶穌是否下過地獄，答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祂以自己的生命表達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人生最黑暗的時刻，往往是你突破自我的契機；別怕進入深淵，因為有時候，你的地獄，正是你的重生之地。

本文獲作者授權轉載自「馮睎乾十三維度」Patreon

（編者按：本文僅代表專欄作者個人意見，不反映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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