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一種神聖而優美的樂器。它出自先王聖人之手,一分一寸都承載法天象地的內涵;它奏於雅舍山水之間,一弦一歌都傳遞出清幽玄遠的意境。
古琴,是八音百樂之統、「琴棋書畫」之首,故而成為古代士人形影相伴的心靈知音。古琴在人間的故事流傳不休,題吟古琴的佳作千古風流。在唐朝,這個詩歌的國度是怎樣用傳神的筆墨,刻畫古琴的良材妙藝,及高情雅韻?
形器之美:吾有一寶琴,價重雙南金
流傳千年的事物,往往能以最直觀的美感打動人心。古琴取材天然,造型圓潤,細節處更傾注了獨特的匠心與高尚的品格。正是「絲桐合為琴」,唐人的琴,大多以梧桐木製面板,以熟絲為弦縛之。愛琴之人、鼓琴名家的琴,更是材質名貴、獨一無二的藝術珍品。
晚唐的詩僧釋彪,珍藏了一件無價之寶,並作詩紀念。「吾有一寶琴,價重雙南金。刻作龍鳳象,彈為山水音。」(《寶琴》)他的寶琴,價值超越世間的金銀俗物。木製的琴面雕刻著龍飛鳳舞的華美紋樣,絲質的琴弦流淌出清澈悠遠的山水清音。
白居易聆聽一曲《湘妃怨》,也不忘在開篇描述眼前精緻的古琴:「玉軫朱弦瑟瑟徽,吳娃徵調奏湘妃。」(《聽彈湘妃怨》)軫,是琴首底板有七枚柱狀旋鈕,用於調節音高;徽,是古琴外側的一排十三個圓點,用於標示音位。江南佳麗彈奏的琴,漆面深沉內斂,點綴著各種珠寶。美玉為軫,碧色寶石為徽,絲線染成朱紅色,將整張琴打造得色澤穠麗,珠華熠熠。
古琴面板上,裝嵌精巧複雜的部件,考究者多選用上乘材質,以提高琴的價值。其中,徽、軫常用金玉精製,在唐詩中出現頻率較高。如「白玉連徽淨,朱絲系爪長」(司空曙《同張參軍喜李尚書寄新琴》)「絲脆弦將斷,金徽色尚榮」(孟浩然《贈道士參寥》),又如「悲風不動罷瑤軫,忘卻洛陽歸客心」(皎然《送許丞還洛陽》)。
人們彈奏古琴時,並不是直接將琴置於桌案上,而是用墊子一樣的「琴薦」隔開,起到防滑和修音的作用,最大限度保留琴之原聲。唐詩中,琴薦多用美麗的玉石製作,能使琴聲「引出山水思,助成金玉音」。
白居易從朋友那裏獲得一枚紅石琴薦,花紋燦若錦繡,自然是愛不釋手,於是題詩酬謝:「赬錦支綠綺,韻同相感深。千年古澗石,八月秋堂琴。」陸龜蒙與友人話別之際,也提到過貴重的玉薦:「碧玉雕琴薦,黃金飾劍鐔。」
弦聲之美:七弦為益友,兩耳是知音
唐朝的音樂藝術發展至鼎盛,胡旋燕舞、俗樂新聲紛至沓來。古琴,始終是文人雅士不可或缺的精神伴侶。唐朝詩人,亦窮盡辭藻,描摹美妙動人的琴聲。
他們用凝練的字句,直抒聽琴的感受。「雙鶴分離一何苦,連陰雨夜不堪聞。」(白居易《雨中聽琴者彈別鶴操》)悠長哀婉的《別鶴操》,表達世間分離的無限悽苦,陰雨連綿的夜晚,加重了曲中的怨苦氛圍,教人感到悲愴感傷,不忍卒聽。
「聞君古淥水,使我心和平。⋯⋯西窗竹陰下,竟日有餘清。」(白居易《聽彈〈古淥水〉》)平和舒展的《淥水》,營造出澹泊寧靜的氣氛。軒窗外,斜陽照,一曲飄來,青翠的修竹宛若粼粼碧波。靜聽雅樂,觀賞美景,更讓人感到煩擾消逝,心境空明。
無形的琴曲,經由詩人的感悟與想像,能夠變幻出可聞、可觀、可感的多重形象。弦聲裊裊,不絕於耳,如聞松濤龍吟,如見江深月白;似觀玄鶴翩翩舞松林,似聆暮雨瀟瀟怨相思。
琴上絲絃,看似纖細柔弱,卻能奏氣象恢宏、風雲突變的慷慨之聲。沈佺期欣賞《霹靂引》,這樣描述:「始戛羽以騞砉,終扣宮而砰駖。電耀耀兮龍躍,雷闐闐兮雨冥。氣嗚唅以會雅,態欻翕以橫生。有如驅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斮長鯨。」
妙指劃過琴弦,奏出風雷般的轟隆巨響,似天降雷霆,霎時間電閃雷鳴,風嘯雨疾,萬物為之變色。詩人又彷彿看到蒼冥晦暗的天幕中,金龍狂舞,大雨如瀉,不禁心潮澎湃,壯懷激烈。他認為,這曲子擁有抵擋千軍萬馬、降伏毒物猛獸的力量,從而激發聽眾沙場殺敵、建功報國的雄心壯志。
琴上絲絃,看似簡易無華,卻能奏變化莫測、收放自如的天籟之音。唐朝有位穎師和尚,其琴藝受到許多文人的讚賞。韓愈這樣形容他的琴聲:「暱暱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
琴音初發,就像一對小兒女喃喃細語,親暱無間;忽然聲音變得昂揚雄壯,就像無數勇士爭相奔赴戰場。曲調再次變換,彷彿望見天高地遠,澄淨無垠,唯有浮雲、柳絮隨風飛揚;再一變,天空中彷彿百鳥齊飛,啼聲不絕,喧鬧中一只鳳凰高翔,引吭長鳴,超越所有聲音。鳳鳴之聲清遠嘹亮,一路追逐高音,又突然一落千丈般地降至低音,高低抑揚,變幻莫測,盡顯琴師的高妙技藝。
韓愈運用一連串比喻、通感的寫作手法,巧妙而生動地描繪出琴聲的節奏、旋律及情感內涵,將難以捉摸的聲音轉化為具體可感的形象。因而,這首《聽穎師彈琴》被後世推舉為摹寫聲音之至文。
情境之美: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
撫琴之弦,聽琴之聲,品琴之韻,最是風雅的賞心樂事。唐代文人與琴相伴,心弦相通,儘管身在塵世,卻總能尋得幽謐之處,讓純粹的琴聲貫通天地,從景與音、琴與心的交融中達到平和悠閒、清新淡雅的天人合一的意境。
唐詩裏,古琴是宴會中詩酒風流、鬧中取靜的樂器。「夏夜宴南湖,琴觴興不孤。月搖天上桂,星泛浦中珠。」(薛逢《夏夜宴明月湖》)月下湖邊,高朋滿座,他們以琴會友,把酒言歡,心情無比酣暢。湖面上清風徐來,但見月色搖曳,彷彿舞動著天宮桂樹的翩翩身影;繁星明滅,彷彿點綴在煙波微瀾的粒粒寶珠。置身在渺茫瑰麗的夜色裏,歡聚酬唱的塵世賓客,似乎也變得超然飄逸,生出羽化登仙之感。
古琴也是陋室裏對話山水、怡心怡情的良伴。「別墅蕭條海上村,偶期蘭菊與琴尊。檐橫碧嶂秋光近, 樹帶閒潮晚色昏。」(吳融《秋日經別墅》)水畔別墅蕭條簡陋,卻有幽草與閒花妝點色彩,也有琴聲與酒樽增添雅趣。黃昏時分,屋簷下的青翠峰巒綿延如屏,樹影間的滔滔潮水奔流不盡,而詩人坐看山水,獨自撫琴、飲酒,在這世外桃源中過著優雅閒適的生活。
古琴也是禪寺中擯棄塵俗、體悟自然的橋樑。「古壁燈熏畫,秋琴雨潤弦。竹間窺遠鶴,岩上取寒泉。」(鄭巢《瀑布寺貞上人院》)黯淡的燈光映照在古老的壁畫上,指尖拂過,琴弦泠然作響,恰與寺院中的絲絲雨聲相呼應。禪房外,疏落的竹林深處,隱約可見遙遠的鶴影;嶙峋的山岩之間,潺潺淌過寒涼清冽的泉水。天地間的自然造化,在悠揚的琴聲中越發空曠靜遠。
山煙松窗,蘭軒霜園,月下溪亭,江心孤舟,都是琴聲悠悠響起的地方。正是「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白居易《對琴待月》),琴音尚小,唯有在清寂的環境中方能靜心聆聽。文人們在自然山水中找到了賞琴的最佳地帶,全身心陶醉在渾厚綿長的音色裏,沉浸在宛轉清越的曲調中,以此展示俊潔高尚的操守,以及閑雅超逸的志趣。
以修禪賦詩聞名的王維,也是鼓琴名家。在他的輞川山谷中,有一處名為「竹里館」的佳處。王維用詩歌,記錄自己月下獨坐、彈琴長嘯的隱居生活:「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是一座綠竹猗猗的庭院,詩人在此獨自閒居,彈琴、長嘯,看似單調寂寞的生活,卻有著不為人知的佳趣。碧葉深林,明月高照,一片清明澄澈,詩人置身其中,心境同樣清淨絕俗。在人與自然相融合的環境中,詩人撥弄琴弦。儘管未著一字描摹琴音或嘯聲,詩人卻通過這種渾然一體的詩境,表達恬澹寧和的心聲,以及平淡中見至味的精神境界。
撫琴人一揮手,如空山鳥語,如萬壑松濤,帶給聽眾豐富的體驗。古人愛琴,無故不徹(撤)琴瑟,人與琴的緣份,傳承千載而未斷絕,更在詩歌國度,將這緣份描繪得更加美好而恆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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