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穿結之短褐,居蕭然之草屋;耕荒田於南野,採秋菊於東籬;調無弦之素琴,醉薄味之春酒;覽群書以消憂,著文章以自娛。

這是隱士陶淵明的真實生活,平淡自然,既有煙火氣息,也蘊含超然境界。歸隱田園是他的人生歸宿,他固守之,吟詠之,將其打造成充滿詩意的精神樂園,並開創了自成一派的隱逸田園詩歌。

因而,陶淵明被後人盛讚為田園詩派之鼻祖、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亂世中,雄才大略者為英雄,淡泊寧靜者多成了隱士。陶淵明並不是天生的隱者,早年的他,甚至懷抱濟世立功之志,步入仕途。縱觀其平生,可用亦仕亦隱概括之。他的一生,似乎在出世與入仕、為官與歸隱之間徘徊,最終走向隱逸之路。

猛志與天性的抉擇 「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生於家境清貧的寒門庶族,其祖上卻擁有輝煌的過往。「桓桓長沙,伊勛伊德。天子疇我,專征南國。」他曾作《命子》詩,歷述陶氏功績,勉勵兒子勤學成材。他的曾祖陶侃憑藉赫赫軍功,官居大司馬。詩歌中,陶淵明毫無保留地表達對先人的崇敬和自豪,也從側面流露出振興家族的宗族情結,以及立功濟世的遠大志向。

圖為陶淵明彩像,清人繪 。(公有領域)
圖為陶淵明彩像,清人繪 。(公有領域)

年輕時的陶淵明,猶如振翅待飛的雛鷹,渴望搏擊雲天,一展抱負。《雜詩‧其五》回憶少壯時期,「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他的豪情壯志超越四海,直上雲霄。《擬古‧其八》亦言:「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遊。」鴻鵠般的青年身強體壯,性情剛烈,他無比憧憬闖蕩天下、建功立業的快意生活。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讀山海經》)即使在他歸隱期間,少年時的理想也難以磨滅,時常在心中縈繞、迴響。故而為了實現理想,也為了維持生計,他在真正歸隱之前,五次出仕。他從二十九歲起任江州祭酒,三次擔任武將幕僚,最後以彭澤縣令之職結束了半仕半隱,跨越十三年的仕宦生涯。

由於猛志常在,陶淵明幾度入仕,然而或憤於長官昏庸、亂世多艱,或倦於心為形役、壯志難酬,他一次次失望地離開官場,逐漸生出「不如歸去」之心。直到出任彭澤縣令八十多天後,陶淵明作《歸去來兮辭》,吟唱著「田園將蕪胡不歸」,便解印還家,終老田園。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他在《歸園田居‧其一》自白,自己的本性中,天然有一股丘山之愛,嚮往遠離塵俗的田園生活。出於家族的責任和立功的理想,他誤入官場十餘年。由於為官之路與天然本性相違,內心總是鬱結著苦悶與矛盾。

這種淡泊真淳的心性,大概來自於其外祖的影響。陶淵明的外祖孟嘉是當時的風流名士,具有「任懷得意,融然遠寄」的玄遠品格,而陶淵明的清高與率真,和孟嘉一脈相承。

經過十多年的掙扎與徘徊,陶淵明做出遵從本心的選擇。他在《始作鎮軍參軍》中說:「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他自幼寄情人事之外,只為琴、書傾心。「時來苟冥會」,有機會做官,便收拾行裝而赴任;「暫與園田疏」,暫時作別閒居的田園。而他內心深處,始終不忘田園隱逸之樂,因此發願:「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他決定姑且遵從命運安排,將來還會重返舊居,繼續隱居生活。

田園隱士的日常 「但使願無違」

陶淵明作《五柳先生傳》,塑造了一個志趣高潔、安貧樂道的隱士形象;也作《桃花源記》,修築起一座與世無爭、恬靜優美的人間樂土。那麼隱士陶淵明,如何在詩歌中展現隱士的日常生活呢?

圖為《畫淵明歸去來兮辭圖》局部,元人繪。(公有領域)
圖為《畫淵明歸去來兮辭圖》局部,元人繪。(公有領域)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躬耕是陶淵明歸隱田園最顯著的特徵。辭官後,他失去了作為收入來源的俸祿,必須自食其力。不同於那些幽居山野、仙風道骨的隱者,陶淵明變成平凡的農民。「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他早出晚歸,勤苦勞作,無片刻休憩。然而耕耘並不意味著豐收,他的田地「草盛豆苗稀」,他本人「夕露沾我衣」。

耕作是辛苦的體力活,還會遇到災荒、歉收等問題,陶淵明卻能淡然處之。「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他認為,謀求衣食是立身之本,參加農事以獲得溫飽之資,並且順應了自己愛好自然的本心。即使現實生活再勞累,他的內心都是快樂而充實的。

「息交遊閒業,臥起弄書琴。」撫琴、讀書是他自娛自樂、修身養性的志趣所在。陶淵明遠離官場,過上了晴耕雨讀式的風雅生活,終日與琴、書為伴。「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陶淵明愛琴,家中有的卻是一把樸素的無絃琴。史書說他和朋友飲酒聚會時,便「撫琴」助興,表達內心喜樂。

樂為君子六藝之一,陶淵明是通音律的。而他珍存一具無絃琴,乃是詩意兼玄理之舉。他超然物外,透過琴之外相而得琴之內韻,無需具體的琴音便已收穫精神的愉悅,這是一種大音希聲的高超境界。陶淵明讀書時,「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與其琴道有異曲同工之妙。陶淵明對待琴、書的態度,真正體現了一代隱士的倜儻風流。

「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隱居田園的生活雖然清貧,陶淵明的飲食仍然很講究,表現出隱逸之人的高雅品位。嗜酒是陶淵明的一大標籤。「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他喝的是自家釀製的高粱酒,獨酌獨飲,自得其樂。

他的樂趣不在酒本身,而是藉助它體會隱居的真諦和生命的意義。正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隱居帶給他內心的悠然和平靜,讓他在不經意的瞬間有所了悟,然而真意之玄妙怎能輕易領會、簡要言說,就讓它合著酒意,留給後人一同參悟吧。

餐菊不能果腹,卻能養生、延壽。陶淵明獨愛菊花,敬重它君子般的品格,也看重它延年益壽的效用。不過他並不刻意追求長生,而是用淡然的態度,採菊入畫,詠菊成詩。「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幾乎是他田園生活中最美的瞬間。面對菊花,陶淵明得到了隨遇而安的自如心態,那是比壽命更重要的生命層次的昇華。

隱居的苦與樂 「此中有真意」

固守田園的陶淵明,過著平淡樸素卻又瀟灑自由的生活,是否讓你豔羨而神往?實際上,陶淵明的生活不但清苦,還遭遇很多困窘無奈、狼狽不堪的事件。

農忙時各自勞作,閒暇時熱情來往,或飲酒、或笑談,陶淵明和鄰居的相處融洽而和樂。圖為北宋 李公麟(傳)繪 《陶淵明歸隱圖》局部。(公有領域)
農忙時各自勞作,閒暇時熱情來往,或飲酒、或笑談,陶淵明和鄰居的相處融洽而和樂。圖為北宋 李公麟(傳)繪 《陶淵明歸隱圖》局部。(公有領域)

比如他隱居的第四年,家宅失火,微薄的產業毀於一旦。全家人更失去棲身之地,只能以船為家,兩年後才移居外地。一般人遭逢此難,大多會懊惱、傷感,陶淵明卻不然,反而作《移居二首》,描寫遷居後的快樂生活。

「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農務各自歸,閒暇輒相思。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農忙時各自勞作,閒暇時熱情來往,或飲酒、或笑談,他們的相處融洽而和樂,人與人之間坦誠相待,結下純樸真摯的情誼。陶淵明略過苦難的過往,詳細描寫和新鄰居相處的點點滴滴,表現了他對隱逸生涯的由衷熱愛。

陶淵明躬耕荒野,勞其筋骨倒是其次,遇到荒年,舉家便會陷入食不果腹的絕境。而那時陶淵明步入晚年,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下尊嚴、出門乞食。他有一首《乞食》詩,敘述了隱居生活中貧困的一面。

「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因飢寒所迫,他不得不出門尋求生路。但他不知道該去往何處,這不僅出於個人痛苦而徬徨的心情,也從側面反映出世道之凋敝,他很難找到富庶之家來救急。「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好不容易找到一戶人家,叩開房門後卻難以啟齒。這四句詩,生動地刻畫出作者自尊又自卑、進退兩難的矛盾心情。

「主人解余意,遺贈豈虛來。」陶淵明是幸運的,這戶主人一看到作者窘迫模樣,便知曉其來意,立刻拿出糧食、慷慨餽贈。主人是陶淵明的恩人,更是他的知己,慇勤招待他,和他談天說地、準備美食款待。而作者的情緒也從難堪轉為豁達,在主人家度過美好的一天。

最後作者表達了最深摯的感激之情:「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主人的厚恩無以為報,作者希望來生繼續報答。這首詩記錄了一件窘事,卻寫得質樸感人。主人樂善好施,不求回報;作者心胸豁達,真誠感恩,這是陶淵明隱居生涯中的一次苦難,更是一樁美好的回憶。

通過以上兩首詩,我們可以看出,陶淵明的隱逸經歷苦中有樂,他也能做到以苦為樂。「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田園是他魂牽夢縈的歸宿,隱居是他順應本性的抉擇,他過上了嚮往的生活,實現了人生的理想,這便是人生至樂了,那些終究會挺過去的苦難,又算得了甚麼呢?

隱士陶淵明,把自己的生活過成了詩歌,他詩意地隱居,詩意地構建其遺世獨立的理想桃花源。他不入山林,也不留戀朝市,而是在兩者之間找到了最佳的中間地帶——田園,留給後世獨特的隱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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