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有一種美麗的樂器——箜篌,它的頭部如鸞鳳回眸,造型如一彎新月,聲音清脆高遠而多變。有一位頂級的梨園樂師,天子一日一次召見,王侯將相立馬迎,當朝詩人爭相為他寫詩。
那時的長安城,一個多愁多病的年輕人,有緣欣賞到這位樂師的箜篌演出。年輕人認為,那聲音好似玉碎鳳鳴、蓮泣蘭笑,他彷彿看到神女為之啼淚,天帝為之感動,整個天界的生靈都被這段音樂吸引,為之忘我地起舞、陶醉。
兩個擁有絕世才華的傳奇人物,在此刻相會。年輕人用他奇譎幽艷的文字,刻劃出這段感天動地的音樂。這篇文字,被後世譽為摹寫音樂的至文,它就是唐朝詩人李賀最著名的詩作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詩境賞析
這首詩有14句,共98字。詩人李賀,以不滿百字的篇幅,描寫樂師李憑演奏箜篌的情景,以及箜篌的音色特質與藝術效果,完成一篇驚天地、泣鬼神的詠樂絕唱。
開篇四句是全詩第一部份,點明彈奏的樂器箜篌、演奏者和環境。然而詩人不直接告知讀者,先從箜篌精良的材質寫起。吳地的絲絃,光亮堅韌,蜀地的桐木,宜琴宜瑟,兩者皆是製作樂器的上乘材料,做成的箜篌更是不同凡響。山高雲闊的深秋時節,這件精緻的樂器奏出蒼涼悠遠的聲音。
深山白雲彷彿被其音樂所感,頹然凝滯,不忍飛走。《列子》載,秦青撫節悲歌,響遏行雲。詩人化用經典形容樂聲的震撼力,更用凝、頹等字眼描寫雲彩,賦予其濃郁的情感,更加凸顯音樂的傷感色彩。
第三句繼續用典,江娥即湘夫人,為舜帝崩而痛哭,淚灑竹枝而化斑紋;素女善鼓瑟,太帝聽其樂而悲不能禁,破其瑟為二十五弦。詩人將兩位神女比作聽眾,以神女悲情,烘托箜篌弦音的悲愴淒然,也含蓄地表現了演奏者出神入化的高超技藝。精美的樂器,高曠的環境,陶醉的聽眾,詩人經過層層鋪墊,這才讓演奏家正式亮相——原來是唐朝宮廷樂師李憑,彈奏著箜篌樂器。
接下來兩句,詩人集中筆墨,正面描寫箜篌音樂的清越悠揚。它時而眾弦交錯,嘈嘈切切,彷彿昆山美玉紛紛碎裂;時而一聲舒緩,不絕如縷,彷彿棲梧鳳凰悠悠長鳴。它表達的情感也是複雜多變的,哀傷時如芙蓉泣淚,歡樂時似香蘭含笑。一連串優美的喻體,雖是詩詞常見意象,卻極富個性,刻畫出箜篌音樂獨一無二的音色與美感。
從詩歌第七句到結句,詩人筆鋒一轉,著重側面描寫,以天馬行空的想像力,渲染箜篌的音響效果。箜篌之聲輕柔,彷彿消融了長安城十二座大門前的冷氣寒光;箜篌之弦高揚,彷彿打動了天上人間高高在上的帝君天子。第八句末的「紫皇」二字一語雙關,既指道教地位最尊的神明,也指世間權力最大的皇帝。這個詞也起到了關鍵的過渡作用,詩人的目光將從塵世升向天界,他的文采更達到通神的境界。
箜篌的聲音衝破霄漢,直達女媧煉石補天的舊地,堅硬的五彩石為之震撼碎裂,引來連綿秋雨。音樂傳到了神山,精通箜篌的神嫗也敬佩李憑的技藝,不惜屈尊求教。行動不便的老魚、羸弱乏力的瘦蛟,聆聽樂曲彷彿重獲新生,在水波中盡情地騰躍、起舞。音樂傳到了月宮,吳剛不眠不休倚著桂樹出神,玉兔也不顧寒露打濕皮毛而駐足聆聽。
詩歌的最後一部份,妙筆生花,連續用典,將無形的音樂化作有形的奇幻世界,把箜篌美妙絕倫的音樂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詩人筆下浪漫瑰麗的宮廷樂曲,亦是雄勁壯麗的文字藝術,音樂形象與詩歌意境在這裏完美融合。
詩人背後的故事
李賀,字長吉,是中唐元和年間的著名天才詩人。他和李白、李商隱合稱「三李」,在短短的27載生命中留下二百多首詩歌。他的詩作,大多引用仙怪傳說,用詞奇麗怪誕、情感奔放跌宕,因而被稱為「鬼仙之辭」。
唐朝可劃分為初、盛、中、晚四個階段,每個階段的詩歌別具特色。《唐國史補》形容「元和之風尚怪」,而李賀的怪誕詩風,既是時代風尚,也源於個人短暫而多舛的經歷。
李賀擁有令人羨慕的身世,遠祖是高祖李淵的叔父。他本人既是宗室王孫,也是少年奇才,7歲能詩,15歲譽滿京華,18歲詩名遠播。元和四年(809年),李賀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已經成名的韓愈和皇甫湜慕名來訪,請他當場賦詩,考察他是否有真才實學。
只見李賀深施一禮,洋洋灑灑寫下一首《高軒過》。他首先描寫兩位名士的風采和學識,讚頌他們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胸懷滿天星斗,貫通天地精氣。之後他書寫自己的處境和抱負,雖然自己只是個憔悴困頓的文人,然而「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他不甘寂寞,嚮往功成名就、飛黃騰達之日。
此詩再次讓李賀驚才絕豔一時。但是從中可以看出,李賀顯赫的文名背後,隱藏著坎坷辛酸的際遇。原來李賀年幼時,家道已經中落,父親李晉肅只是個地方小官,又早早去世,家境越加貧寒。李賀自幼生得身材細瘦,但為了生計很早就和兄弟一同外出謀生。如他詩中所言:「欲將千里別,特此易斗粟。」
李賀天資聰穎,卻是個苦吟詩人。為了寫出好詩,他經常帶一書僮,騎著瘦馬,邊走邊思索。一旦有了靈感或者佳句,李賀立即記錄下來,收在書僮背負的錦囊中。回到家中,他顧不上用餐,而是專注於整理錦囊中的隻言片語,再把它們創作成絕妙的詩作。李賀母親見狀,心疼地感嘆:「我兒作詩,非要嘔心瀝血才肯罷休呀!」
若非如此癡狂地尋覓詩情,李賀又怎麼會寫出那些詞采華美、詩境奇譎的作品,又怎麼吟唱出「黑雲壓城城欲摧」「天若有情天亦老」這樣的千古名句?
不過,李賀作為宗室子弟,天然有一種貴公子情結,他的理想不僅僅是創作出絕世詩篇,也懷抱兼濟天下、建功立業的高遠理想。他曾說:「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他本有經世之才,卻因為父親名字中的「晉」與進士的「進」字同音,在禮法上應避諱,故而他一生無緣科舉考試,更無法踏上通達顯赫的仕途。
理想破滅,疾病與困苦纏身,李賀是不幸的,但他胸中激盪著一股慷慨之氣,激勵著他把更多心血投入到詩歌創作中。他的作品尚奇尚險,語出驚人,猶如「崇岩峭壁,萬仞崛起」,當時仿傚其詩風者,無人能與他比肩。在唐朝眾多的大詩人中,李賀是其中最具特色的一位。
元和六年(811年),李賀受朝廷徵召,先後出任太常寺奉禮郎、協律郎,在太廟負責祭祀禮樂事宜。他在長安供職三年,有機會結識著名的宮廷樂師,得以聆聽李憑仙樂般的箜篌弦音。一首《李憑箜篌引》,石破天驚,橫空出世。
精緻的箜篌樂器配上精湛的大師技藝,這樣一場音樂演出,是燦若星河的樂舞文化中,最為熠熠閃光的場景。千年之後,樂器會消逝,技藝會失傳,但是記錄他們的文字,永遠保持著最光鮮生動的模樣。而背後的作者,也是讀者心中永遠的天才。這大概就是《李憑箜篌引》,至今都能打動人心的秘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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