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要說一件駭人聽聞的,當年要冒殺頭罪的事情:
1976年2月15日這天,是元宵節的第二天,正是星期天休息,我回農村看望父母。大約上午10時左右母親聽到外面有嗡嗡的聲音,這是由兩個焊在一起的彎曲鐵片發出的,頗有些韻味的聲音,當地人叫這個是「嗡子」,是小販拿來作聲響廣告的東西。
母親馬上出去,很快領來一位六十多歲的盲人,他坐到土炕沿上,拿起身上拴的髒兮兮的小手巾,擦了擦空洞深陷的眼眶。母親遞給他一碗熱水,他輕輕吹了吹,喝了一點,忙不迭地說:「我算對了,今年清明節有大事,不過死不了,到八月十五完了完!」
母親很吃驚,問:「今年八月十五?!你說他八月十五就死了?」
「你請好吧,到八月十五那回,三層土壓在身上,肯定完了完!到清明節那時候還不行,不過要出大事!」
「今年清明能出甚麼大事?」
「我算著有大事,不知道是甚麼事,時候還不到,死是死不了!」
「你已經推出他的陰曆生日,時辰不知道怎麼算?」
「他生日這天,哪個時辰是真龍天子,就是哪個時辰,這個錯不了,別人都不會用。」
「真龍天子不是一般人,你就這麼有把握能算準?」
「真龍天子真就不是一般人,要是下地的莊戶人,往這算算也行,往哪(nar)算算也行,他這個卦好算,時辰對了肯定是他!」
「你看現在的情況,他死了,中國能不能亂,會不會打仗?」
「我看著,不能打仗,就合睡一宿覺一樣,天變了!到那個時候種地的讓種地了,做小買賣的也讓做了,幹俺這一行的也讓幹了。」他說著,嘆了口氣:「就怕我趕不上那個時候了!」
在全國上下人人、天天都在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時代,窮鄉僻壤一個盲人居然預測這個「萬歲」清明節要出大事,到八月十五就去見閻王,不能不讓人震撼!時隔快五十年了,到今天我都能體會到那天的感受:懷疑、激動,似乎要面臨天旋地轉,雖然對未來命運迷茫,卻也有了無限的嚮往!
這位預測「偉人」的盲人何許人也?先生姓劉,按當時的行政劃分,他是膠州和平公社大會村人士。劉先生從小失去父親,兩歲時得了一場大病,雙目失明。他的伯父可憐他,為了給他找一條以後可以謀生的路,賣了兩畝地,給他交了學費,讓他跟一位同樣是盲人的占卜先生學習算卦。劉先生說:「俺這一輩子虧了俺大爺幫我,俺大娘還不願意,不過家裏沒有多餘的錢給老師了。俺同學家裏富裕,給老師的錢多,老師就把竅頭告訴他。俺也沒辦法,只好自己下苦功夫學,自己琢磨裏面的學問。」
在那個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算卦是迷信,但是盲人又沒辦法下地勞動,所以劉先生每天出門算卦,村幹部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大管他,再者農民生活困苦,每每遇到解不開的事只好求神問卜,劉先生算得比較準,久而久之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相信他,所以劉先生的生意還不錯。在當時農民勞動一年可能分不到一盒煙錢,他算一次卦五分錢、一毛錢。
盲人本來就是弱者,他既是被社會歧視的最底層,又是農民眼裏的有錢人,所以常常被欺負。劉先生說有一次他走到路上就被村幹部打到地上,把他身上的錢全摸去了。在這種被歧視又沒有人身保障的情況下,劉先生當然希望有一天能不受歧視,安安全全出門算卦謀生。我們也是黑五類,也希望有變天的日子,好回到城市,過正常的生活。我母親找他算卦解除當下的苦悶,一來二去變成朋友。劉先生說:「我看你們這家人是好人,好噶活(交往、朋友),我從卦上就能看出誰是好人,誰不能噶活,要不這麼大的事我也不敢說!」
正因為我們和劉先生有共同語言,我母親提議讓劉先生算算「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未來。劉先生算卦主要是批八字,批八字就是根據人出生的年、月、日、時辰來預測。「偉人」的生日在當時的日曆是要有的,像北韓的金王朝一樣是全國人要同慶的日子。不過日曆的日子是陽曆,劉先生批八字是用陰曆,那時破四舊,沒地方找萬年曆去查,如何把陽曆變成陰曆?母親告訴劉先生日曆上的生日是1893年12月26日。劉先生只好用陽曆往後推,直到推出「偉人」出生那天的陰曆。劉先生說:「晚上躺在炕上,我一天一天往後推,推了好不幾天才推到他出生的那天,有了這天的陰曆日子,就好算了!」
想想看一位六十好幾的盲人,從1976當年的陽曆一直往後推,他沒有筆、紙可以把當天推的記下來,就這樣一直推到八十三年前「偉人」出生那天的陰曆日子。劉先生頭腦清醒,記性還不錯,竟然把「偉人」見馬克思的日子算準了,為了自己和我們的共同希望夠辛苦了!
再後來唐山大地震,上級要求老百姓扎地震棚。劉先生說:「我算著沒有地震,你就在家安安穩穩睡覺。我出去算卦,拾個人有三個是死人卦就得小心了,這回我沒算著一個死人卦,你請好吧,沒有地震!」這個又讓劉先生算對了。
這年八月十五我回家過中秋節,第二天中午半導體收音機就反覆廣播有重要消息要報道。我當時想清明節在北京悼念周恩來,劉先生是算對了,那件更重要的大事真的要發生了?不過一般皇帝去世都會秘不發喪,「他」死了也不會馬上報道吧!
下午4時許突然收音機播送哀樂,一個播音員用死了親人的語調報道了「那個偉人」死亡的消息。我當時激動的流淚了,不過不是像眾多腦殘一樣以為千萬人頭要落地了,明天地球不會轉了,而我是高興得流淚了:「他終於死了,從此老百姓的日子會好起來,我們也會翻身了!」
這天下午的廣播還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差錯,突然播出了一個「周恩來治喪委員會」。我當時就想中央電台那些人已經是六神無主,慌得手忙腳亂了,所以才出來這麼一個大錯誤。
不用說了劉先生的預測一步一步終於都兌現了,不過他真的沒趕上好時候,大約1981年去世了,那時我們全家也早已平反,回到原來居住的城市,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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