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則上,「電影本事」與「馬」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個玩意兒,就像我幾年前那篇看似「沒頭沒腦」的「額上墳起的釣魚故事」標題一樣,您看倌得有耐性地看完全文再作結論,好嗎?

老規矩囉,講這故事還是得「話說重頭」。

一九五零年代初期,我們全家落腳在台灣南部,高雄縣鳳山鎮的黃埔新村。那時候,高雄五塊厝的「衛武營」還是陸軍二軍團(大概是現今之八軍團)之總部,方圓五十公里內,少說也駐紮有兩個師的陸軍戰鬥部隊,還有好幾所軍事院校,再加上聯勤的兵工廠與被服廠等,當年的「六十萬大軍」,可能有四、五萬以上的陸軍人員就在鳳山鎮附近工作,所以每逢周末與假日,滿街熙來攘往的,都是穿著草綠色軍服的陸軍人員,他們除「瞎拼」外,多半是在夜市裏逛逛,或是看場電影。

軍人出來閒逛,穿著便服不是比較「自在」些嗎?幹嘛披著一身「老虎皮」呢?原因十分簡單,穿著軍服的人到處有「半價」優待,包括電影票與公車票在內。

您或許會追問,那麼高雄縣、市的海、空軍人員都去哪兒啦?哦,他們分別在左營與岡山,三軍人員通常是「河水不犯井水」的,鳳山街頭確實很少見到穿白色(海軍)或是藍色(空軍)制服的軍人。

那時候的鳳山鎮上有三家電影院(鳳山、南台與文山戲院),南台戲院好像是以演歌仔戲為主,戲院前是鳳山最熱鬧的夜市,所以人潮較洶湧,但以設備而言,中山路上的鳳山戲院之座位、與放映音響效果最佳,而且經常投軍人之所好,演些「戰爭片」與美國的「西部片」。就是因為戲院生意興隆,幾年後,鳳山還增添了一間設備更新穎的東亞戲院,號稱是全台第一家座位為階梯式的戲院呢!

二次大戰後的美國荷里活,拍了一大堆炫耀白人「西部開拓史」的影片,也就是現在被罵到「臭頭」的騎兵隊大量屠殺「紅番」之電影(原則上美國電視已禁止其重播),那些為保衛家園抗拒白人殖民者侵佔的印第安人,以近乎原始的矛箭武器,拼死對抗使用步、機槍的美國騎兵隊。英勇的印第安人在數不清的大、小戰役中幾遭滅絕,而在那些電影中,他們居然都被醜化為十惡不赦的妖魔,是眾矢之的。

當年的外語影片還沒有中文字幕,大概全台灣也沒有幾個觀眾「聽」得懂美國影片中之對話,遑論劇情呢。所以台灣之影片代理商就發明了「電影本事」這玩意兒,它通常是一張大約六吋乘八吋的薄紙,上面印有幾百字的劇情簡介,當然也會加上一些商業小廣告,「電影本事」是隨票免費附送的,讓觀眾們在電影開映之前先「惡補」一下劇情,免得花錢看電影還看得個「霧煞煞」。

「電影本事」的美國原版當然是英文,我後來才知道,替美國影片代理商翻譯「電影本事」,是父親賺「外快」的方式之一,也不知父親是打哪兒得來的「情報」,找到這翻譯「電影本事」之機會,薪酬雖不高,大概每次只能拿到新台幣五十元(當時美金與新台幣是一兌四十),不過當時(一九五零年代初期)物價也低,這區區五十元還是可以派上一點用場的。

「外快」是我父親的私房錢,勿需「歸公」,所以每次領到錢後,除了花五塊錢買一張當月的「愛國獎券」之外(好像從未中超過十元之獎),就是帶我們兄弟倆去中山路上的那家「文友書局」看書、買書,家中那堆兒童月刊,主要是「學友」與「東方少年」雜誌,就是這樣屯積起來的。日後我父親職責繁重,沒閒賺「外快」時,這兩本兒童月刊還是會繼續給我們兄弟倆訂購的。老實說吧,這兩本兒童讀物的內涵,比那本讓我背得暈頭轉向的國文課本要精彩得多啦!

除翻譯薪酬之外,讓我父親最得意洋洋地是,還可以附帶拿到幾張該電影代理商之「招待券」,帶著全家去看免費電影。翻譯「電影本事」當然不是我父親的「獨家生意」,我也搞不清楚父親總共翻譯過多少「電影本事」,不過有那麼一、兩年的時間,我們全家確實常用電影代理商寄來的「招待券」去看免費電影的。

在進戲院前,父母親通常會給我們兄弟倆一人買一包熱騰騰的水煮花生,有的時候是買魷魚絲或鹹酥花生等。老實說罷,對我們兄弟倆而言,電影劇情與演員之演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包讓我們垂涎欲滴的零食。

電影商提供的「招待券」,限定只能看他們代理進口的外語片,那時連我老哥都才只有十歲左右,弟兄倆當然看不懂那些「文謅謅」的文藝愛情片,真正有興趣看的是「動作片」,尤其是「騎馬打仗」的「西部片」,劇情簡單易懂,且千篇一律都是印第安「壞蛋」,被騎兵隊的「好人」追殺,當「壞蛋」們在一串串槍聲中紛紛倒下時,包括我們弟兄倆在內的電影觀眾們,一定會幼稚不堪地在戲院中大聲地鼓掌叫好。

或許是因為我父親是「電影本事」的翻譯者,早已知道結局,所以看電影時,他的注意力是集中在「馬」與「馬術」身上,一面看電影,還一面跟我們兄弟倆盛讚印第安人那不用鞍具,靈活地一躍上馬背,在馬上揮斧、彎弓射箭的英姿,我們當時還不以為然地提醒父親,那些印第安人可是大「壞蛋」耶!

如今歷史早已認證,真正的「壞蛋」是那些「開疆拓土」的白人殖民者,他們以優勢武力,強奪原屬印第安族的北美洲,戰敗的印第安人被驅趕到現在被美言為「印第安國」的各「印第安保留區」,那些名為Indian Reservation的地方都是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當年四周還被武裝的騎兵隊員嚴密看守著,印第安人沒有進出之自由,一舉一動都需要得到當地的騎兵隊單位之許可,否則當場格殺勿論!您可以想見,這「印第安保留區」與惡名昭彰的二戰「戰俘集中營」,其差別真的不太大。

好吧,替可憐的印第安人小小地出了口氣後,也該講講我父親為甚麼看「西部片」會看「馬」與「馬術」看得那麼地「走火入魔」,他與「馬」又有何緣份呢?

那是因為父親是正宗黃埔島六期騎兵科畢業的,曾受過嚴格騎訓。他愛馬,深諳馬性,還有一肚子的「馬經」─甚至還寫過一本「馬書」呢!

父親於一九三零年至一九三四年於英國桑赫斯特軍校留學時,在圖書館裏見到一本英國的「馬術經典」,細讀之後,覺得應該將之譯成中文傳回中國,乃利用課餘時間逐字翻譯完成。返國後,父親在擔任陸軍騎兵學校教官時,與他的黃埔六期騎兵科好友胡序荃(日後在台灣曾擔任過陸軍官校少將教育長)合作,以較通俗之文字(父親的文字與用詞比較「文言」,可能是與他幼時之私塾教育有關),將原稿稍事整理之後,於一九三五年以「馬事指針」為名出書,陸軍騎兵學校立即將之列為騎校教科書之一。

時隔久遠,這本中譯之「馬事指針」只能在網絡上查詢到原作者是蒂密斯,譯者是謝肇齊與胡序荃,其英文原名等都不可考,冀望有「知其底細」的讀者能提供我消息。這本書在海峽兩岸已不知重印過多少版了,記得在鳳山家中曾見過這本父親翻譯的「馬事指針」,但現已不知所終,好可惜。

順便一提,到台灣以後,胡序荃將軍一家八口也住在鳳山鎮的黃埔新村裏,他們家在東五巷,我們則住西一巷,相隔僅幾十公尺而已。胡家的「老五」胡平生,是我小學同班同學,平生兄日後考進台大歷史系,畢業後就留在系裏做教研工作,由助教一路做到系主任,是台灣頗具學術地位的中國歷史學者之一。◇

(未完,下周一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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