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錄

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父母為了養育我煞費苦心。我們家的小孩,最大的是姐姐咲 (Saku),其次是梅,接著是我,後面有一個叫靜的妹妹,然後是道利和豐周。再下去有一個弟弟叫孟彥,後來成為藤岡家養子。之後還有一個妹妹佳。

這些姐弟妹間,只有最上面的兩個姐姐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到我出生之前,母親連續生了兩個女兒,如果生不出繼承家業的兒子,以當時的習慣隨時都有可能被趕回娘家,所以覺得很焦慮。

母親曾告訴我說:「小光在我肚子裏的時候,覺得這次如果生的還是女兒就說不過去了。所以到處去求神拜佛,希望無論如何賜給我一個兒子,最後終於如願。小光出生時,爺爺說『阿豐啊,成功了。』我從沒那麼快樂過,就像登天了一樣—小光真是我的幸運兒!」

因為這樣,我被當作寶貝一樣照顧。祖父他們則認為我是神佛所賜,對我疼愛有加。

我六歲入學,但五歲之前我完全不會說話。長輩們都擔心我會不會是個啞巴。醫生認為是小兒驚風,很快就會開始講話,不要太過擔心,然後有一天早上,頭上突然冒出了膿疱。以前的醫生覺得出膿疱是好事,反而很正面看待這樣的事,只要膿疱一治好,馬上會開始講話。或許是言語中樞發生了甚麼障礙吧!果真之後很快就開始講起話來,上學後都沒甚麼問題。

母親不會對我說教,唯有對我講話的遣詞用字要求很嚴,總是不厭其煩地糾正我。在學校難免會學其他同學的用詞,回到家不小心脫口而出,一定會叫我改過來。

今天已經沒有所謂江戶話了,也不知道正確江戶話的基準是甚麼,但過去好壞是可以清楚辨別的。祖父對怎麼講話也是很囉嗦,一旦聽到我說話有不得體的地方,就會罵我:「切,講話像個鄉巴佬,不成體統。」

我被禁止的用語中,態度傲慢或粗魯輕率的話最多,所以也等於是關於品德良心的訓誡。所謂說好話,還包括言之有物。到今天我寫文章的時候,就會想起母親的訓誡,發現對語感的表現幫助很大。其中有很多絕對不容許的用法,當我寫詩時即會無意識地受到影響。常常有些很想使用的詞彙或表達方式,卻不得不塗掉改寫,都是因為母親的教導變成我本能一部份之故。從我自己的經驗看來,以遣詞用字來進行教育是非常好的方法,語言的訓練對今後的人們還是很重要。

日本千葉縣銚子(Choshi)向日葵花田(shutterstock)
日本千葉縣銚子(Choshi)向日葵花田(shutterstock)

小時候我害怕夜晚。現在所住的家一帶,以前叫千駄木林町 (Sendagi-Hayashicho),是提供寬永寺廚房所用柴薪的山。過去是鷹匠住的地方,還留有古老庭園的廢墟,有很多孟宗竹叢、茶園或櫻花樹和麻櫟林,父親的家四周都是竹藪,因此也會有鼬、狐出沒。

在這之前是住谷中,那裏是墓園,五重塔下方的芥坂(Gomizaka)被稱為「棄葬所」……我想或許南方土人的生活現在也還是這樣,但天黑後所有魑魅魍魎出動四處遊蕩,令人有如置身一個異質的空間,真的非常駭人。

現在回想童年時代,覺得世界好像是黑暗的,腦中浮現的就是一種幽闇的畫面。童年的我彷彿活在光怪陸離的幻想世界中,天亮每每讓我有如蒙大赦之感。當輕籠庭院的霧靄在朝陽中逐漸甦醒直到大放光明,那種興奮之情真是難以言喻。我的詩中屢屢出現霧靄的意象,那是因為小時候對霧靄非常敏感,也很納悶為甚麼大人對這麼美好的東西如此無感。

大白天則無所謂,整天都在墓園中玩耍。那裏是江戶時代經過特別設計的天王寺山門,即使在今天看來還是很不錯。因為那邊茶屋家小孩是我的同學,所以更是頻頻找他玩去,其實以前那裏的茶屋是很高級的地方,出入的都是幕府將軍女眷的侍女們。

茶屋的外觀非常普通,裏面卻很豪華,空氣中同時飄蕩著檀香與奇特的麝香味。現在去墓園一看好像不怎麼樣,那時卻覺得特別寬廣,有一道土堤,草木繁茂。我小時候幾乎沒有去山林野地旅行過,所謂大自然,能想到的也就是這片墓園,而我對大自然的認識,可以說全都是在谷中的墓園培養起來的。

小時候我抽籤必中,所以常常有人請我幫忙抽。每抽必中可是有原因的:由於我對谷中的墓園了解得很透徹,只要將暗殺文部大臣森有禮的西野文太郎墓碑敲下一小片,揣在懷中再去抽籤就對了。我確信只要帶著碑石碎片抽籤必中,也真是如此。

民間互助會「無盡講」幫人家抽籤中了三、四次。與父親頗有交情的牙雕師傅旭玉山(Asahi Gyokuzan)先生所起的「無盡講」會,我記得也曾幫人去抽中過。玉山先生所製作的髑髏牙雕,精細到從鼻孔穿一條線,可以從眼睛那邊再穿出來;他是個很有理財觀念的人,糾合其他雕刻家成立了「無盡講」互助會。

我讀小學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父親的弟子中有一位來自武州粕壁的野房儀平(Nobusa Gihei)先生,他的親戚中有一位類似「山伏」的人,懂得各式各樣的神秘法術。我整天纏著野房先生直到他答應教我一些秘法。

比方可以將燒得通紅的木炭放在手掌上搓滅。那可是火力很強的堅炭。過去小學有燒炭的暖爐,我曾當著老師的面表演給他看,把他嚇了一跳,覺得很不可思議,說:「太奇怪了」,然後自己也想照著做,結果燙到不行。

我也想不通,為甚麼只有我能夠這麼做。或許是因為相信自己學過秘法,一定不會被熱炭所傷,於是也就真的沒被燙傷起水泡。以前將手放入滾燙熱水中以判斷善惡的場合,倒不是因為自認正當的人相信神會附身保護,所以毫不遲疑地將手放入熱水中接受考驗,而是作惡心虛的人一開始就認輸投降的緣故。

我還跟野房學了一招赤腳走刀山。那是一般切東西的利刃,將腳底平放在刀刃上,只要不前後搖動或摩擦,即使整個體重壓上去也不會割傷。或許有個限度也說不定,但透過我自身的體驗,我敢說這樣做真的可以……

不知道為甚麼那段時期經常發生一些神秘事件:磐梯山破裂、三陸海嘯還有地震等。天變地異頻仍,給受到驚嚇的少年的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地震發生時,整個夜空突然明亮得有點異常。最近讀到專家學者所寫的書,真的是這樣,從古早以前就有這種說法。我記得那段日子,我一到晚上就會抬頭看著天空。

少年時期我睡覺時會笑,大家都覺得很詭異。睡在旁邊的祖父曾將我搖醒,說我被甚麼附身了,為我作了「九字護身法」科儀。大概是從童年慢慢要進入少年時期之前身體的衝動吧!昏昏欲睡時就會這樣,自己也會被那笑聲喚醒,聽起來真的非常恐怖,身邊的家人都被嚇到。儘管置身這樣的氛圍,但過度無稽的迷信在我們家是不被容許的。(未完,下周二續)

~節錄自《愛與哀愁的道程》/大塊文化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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