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以為自己出於好意,怎知世界不領情,居然就在眼前崩塌。在歐康納的冷眼與銳筆下,人性裏的小善小惡,隨時擦槍走火,釀成大禍。

醫生告訴朱利安的母親,為了血壓著想她得甩掉二十磅,因此每逢周三夜晚,朱利安得陪她搭公車到市中心的Y機構上減重課。

減重課的對象是專為年過五十、體重介於一百六十五至兩百磅的職業婦女。他的母親在裏頭算是輕量級,但她老說年齡和體重都是女人的秘密。

由於現在公車已撤除種族隔離規定,所以她堅持不在夜晚單獨搭公車,更因為減重課是她生活僅有的樂趣,對健康又很重要——重點是免費,所以她對朱利安說,想一想她為他所做的犧牲奉獻,要求他帶她去上課應該不為過吧!朱利安不想去思考她的犧牲奉獻,但每周三夜晚他還是會咬緊牙關,帶她去上課。

她馬上就著裝完畢,可以出發,站在走廊的全身鏡前戴帽子。朱利安的手無奈地擺在身後,像是被釘在門框上,等待弓箭刺穿心臟的聖賽巴斯蒂安。她花了她七塊半買這頂新帽子,嘴裏不斷嘟嚷:

「也許我不該買這頂帽子。真的不該買,我還是脫下來,明天拿去退還吧!真是不該買的。」

朱利安朝天花板翻了個白眼,說:

「該買,你應該買的。快戴上帽子出門吧!」

帽子的模樣很可笑,紫色天鵝絨帽邊垂墜於一側,又在另一側挺立,帽子其他部份是綠色的,模樣很像填料滿出來的坐墊。他覺得要說這頂帽子長得可笑,倒不如說看起來沾沾自喜又可悲。讓她心滿意足的東西都很微不足道,這讓他很喪氣。

她又抬起帽子,慢動作放回頭頂。兩撮猶如翅膀的灰色頭髮岔出她濃妝豔抹的臉龐兩側,但她湛藍的眼睛卻跟她十歲時一模一樣,不受世俗汙染的純真。若她不是撫養他長大、讓他受教育、「照顧他直到他可以獨當一面」的寡婦,她的模樣其實很像是他負責帶去市中心的小女孩。

他說:「好了,好了,我們出發吧。」

他打開門,逕自走出家門,要她自己跟上。天空是一片枯槁死灰的紫色,陰鬱矗立的房子映襯在背景裏,儘管每一棟房屋皆獨一無二,卻清一色都是醜陋龐大的豬肝色圓形物體。四十年前這個住宅區算得上時髦,她母親堅信他們買得起,於是在這裏買下一棟公寓。每棟房屋四周圍繞著一圈細窄泥地,而上頭通常會端坐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朱利安走路時雙手插著口袋,頭部朝前低垂,眼睛呆滯無神,為了讓她開心,他決定麻痺自我。

一聽到家門關上,他旋即轉過頭,望著那戴了頂醜帽子的矮胖人影朝他走來。

她說:「哎呀,人只能活一次,花一點錢也不為過,至少我不會和別人撞衫。」

「我遲早會開始賺錢的。」朱利安陰沉地說,但他知道他永遠不會——

「只要你開心,就能拿這個笑話出來說嘴。」

不過他們會先搬家,他想要搬去一個鄰居間至少距離三哩遠的住宅區。

「我覺得你可以的,」她邊穿上手套,邊說:「你才畢業一年,羅馬也不是一天造成的。」

她是少數戴帽子手套來上課、而且兒子有上過大學的Y減重課學員,她說:

「這種事急不得,更別說現在天下大亂。沒人比我適合這頂帽子,說實話,她剛拿這頂帽子給我時,我就抗議了:『這頂不要,我才不戴這種帽子。』可是她堅持:『你試了再說吧,』帽子一戴上,她就驚呼:『哎喲喂呀,要是你問我,我會說你和這頂帽子相得益彰,再說啊,』她說:『有了這頂帽子,你就不用怕跟人撞衫了。』」

朱利安心想,要是她是個自私、酗酒、兇巴巴的老太婆,他還比較好命。他沉浸在沮喪的情緒,默默走著,彷彿已不抱持希望,黯然接受悲慘命運。她看見他絕望煩躁的苦惱臉色後,陡然停下腳步,愁容滿面地拉住他的手說:

「你等我一下,我回家脫下帽子,明天拿去退還。我真是瘋了,七塊五毛可以拿來加油啊!」

他猛力逮住她的手臂:「你不用拿去退回,我很喜歡這頂帽子。」

「是嗎?」她說:「可是我不應該……」

「別廢話,好好享受就是了。」他咕噥道,心情變得更加沮喪。

她說:「現在天下大亂,我們還能享受真的是奇蹟。我跟你說,整個世界都反了。」

朱利安嘆氣。

她說:「當然囉,如果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去哪裏都不是問題。」

他每次帶母親去減重課時,她總會重提這個話題。

「大多數的人都非我族類,但我可以親切對待每個人,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

朱利安粗暴地說:「他們哪管你親不親切,對過去某年代的人來說,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是好事,問題是你對現代社會和自己的身份一無所知。」

她停下腳步,掃了他一眼,說:「我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要是你對自己一無所知,我真的以你為恥。」

朱利安說:「噢,救命。」

她說:「你的曾曾祖父曾是本州州長,你祖父是富有地主,你祖母是萬神家的人。」

他緊繃地說:「你可不可以環顧四周,看看你現在人在哪裏?」

他憤然抽出手,指向住宅區。現在天色逐漸暗下,住宅區看起來不至於那麼髒骯。

她說:「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曾曾祖父可是有一大塊農園,還有兩百名奴隸。」

他不耐煩地說:「現在已經沒有奴隸了。」

她說:「他們當奴隸時日子還好過一點。」

他哀嚎一聲,心想她又要開始這個話題了。她就像在寬闊鐵軌上行駛的列車,沒幾天就駛過一次。朱利安對沿途經過的每一站、每一個道岔、每一片沼澤都瞭若指掌,也再清楚不過她的結論會在哪個時機點精準莊嚴地進站:

「真的荒謬極了,太不切實際了。他們是應該反抗沒錯,但要造反就挑在自己的地盤吧!」

「別再說了。」朱利安說。

她說:「最可憐的就是一半白人血統的黑人,他們太慘了。」

「你說夠了嗎?」

「想想假如我們是黑白混血,會有多百感交集哪。」

他咕噥:「我現在就百感交集。」

她說:「好吧,我們聊點開心的事。我記得小時候去阿公家,阿公家有直通二樓的雙螺旋樓梯,因為二樓是廚房,所以我以前很喜歡留在廚房的台階,牆壁香氣四溢的。我會坐在樓梯上,鼻子緊緊貼著灰泥牆深呼吸,事實上那是萬神家的房子,但房貸是你阿公切斯提尼付的,他幫他們守住這棟房子。當時他們的經濟情況不大好,不過無論如何,他們從沒忘了自己的身份。」

「也怪不得那間破舊宅邸讓他們想起自己的身份。」朱利安咕噥。

每次講到這棟房子時他都忍不住顯露輕蔑,或是不由得念舊起來。小時候的他曾在這棟宅邸出售前看過一次,當時雙螺旋樓梯已經腐爛拆除,住客是黑人,但停留在他腦海的樣貌正如母親所述,房子也經常出現在他夢裏。

夢裏的他站在寬闊前廊,聆聽橡木樹葉的窸窣聲響,悠閒穿越挑高天花板大廳,來到在眼前豁然開朗的客廳。他凝視著磨損地毯和褪色布幔,恍然大悟真正喜歡這棟房子的不是她,而是他。

對他而言,沒甚麼比得上它的頹圮優雅,正因如此,這輩子他們曾待過的住宅區對他而言都形同折磨,她則區分不出差異。對於自己的遲鈍無感,她自稱是「適應能力強」。

「我還記得我的老黑人保母凱洛琳。世上沒有比她好的人了,我一直都很尊敬我的黑人朋友,」她說:「為了他們,我甚麼都願意做,而他們……」

朱利安說:「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可以不要一再重提這個話題嗎?」

他自己搭公車時,都會故意選坐在黑人身邊,算是為母親贖罪。

她說:「你今晚很敏感,你還好嗎?」

他說:「我很好,別再講了。」

她噘嘴,默默觀察他:「好吧,看來你心情不好,那我就不跟你說話了。」◇(節錄完)

——節錄自《芙蘭納莉•歐康納短篇小說選集》∕好讀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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