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濤聲,迴蕩在古典詩詞裡,帶來久遠的壯美與省思。悠悠流水,託付了多少深情厚意,交織著暫短與永恆。古代文人讚美與敬畏自然,敏銳地觀察山川草木的萬千動態,從中深刻地感知時間、體悟生命。

懷古與遷逝之感

江潮一片,緩緩地湧動,寧靜而玄妙。初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展現了特定時空下的江水和月光。詩中寫道:

「江天一色無纖塵,

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清周鯤仿古山水 倣許道寧澄湖泛月(公有領域)
清周鯤仿古山水 倣許道寧澄湖泛月(公有領域)

皓月當空,水天相接。時光永無窮盡,人事世代更替,唯有江月依舊。作者暗問:江邊上,何人最先見到月光?江月從何時起照亮人間?宇宙的奧秘、永恆,與江水和月光溶為一體。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念奴嬌‧赤壁懷古》攜江浪而來,氣勢雄渾,意象豐富,情感起伏。此詞融匯激昂、沉鬱,留下千古絕唱。

江水奔騰,激發懷古追思。蘇軾首先鋪陳江邊之恢宏景觀,繼而遙想三國豪傑之英姿,最後回到現實,發出韶華不再、際遇坎坷的嘆息:「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風流人物、傳奇軼事都隨浪而逝,人生飄忽,亦幻亦真。

在杜甫的筆下,長江亦是深不可測。其《登高》一首備受推崇,明代學者胡應麟在《詩藪》中評此詩「沉深莫測,而精光萬丈,力量萬鈞」,「自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

《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迴。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重陽之日,詩人登台於長江之濱,望秋葉紛落,起無盡懷思:「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工整的對仗描繪立體的動態畫像,秋日肅殺躍然紙上。杜甫老病感傷,季節更添悲涼,而長江依然奔流不息。自然的無限反襯人生的有涯,詩人滿腔感慨,冷峻、淒涼中仍見激越之意。

四百多年後,辛棄疾登上鎮江的北固亭,眺望中原。「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見《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詞人化用杜甫的名句,抒發渴望收復失地的愛國情志。原句中的「來」字變作「流」,與「悠悠」合韻,意味深長。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辛幼安在《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中寫道:群山遮擋了我的視線,但是擋不住向東而去的江水。對於此句,後人有昂揚和悲觀兩種解讀,也有評析認為,詞人雖然面對現實的無奈,但仍然抱有希望,遂以江水言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明代楊慎的《臨江仙》,經典至極。長江東去、夕陽依舊、青山常在,而英雄已然隱沒在歷史的浪潮中。興亡盛衰,世事代謝,盡為此滾滾「江水」所沖洗、收納。古今萬事,皆付笑談。隱士的瀟灑超然,比較蘇軾的「驚濤拍岸」,似更勝一籌。

思念‧離別‧憂愁

宋‧李之儀《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詞人以女子之口託言,融相思、離恨於江水,構思巧妙。讀者彷彿看到,佳人凝神佇立江邊,愁懷難解。此詞音韻宛轉,朗朗之聲似水波流動,一起一伏,盡顯深情。

南宋‧馬遠  水圖  長江萬頃(公有領域)
南宋‧馬遠 水圖 長江萬頃(公有領域)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李白的送別詩,意象華麗,豪放灑脫。春色絢爛,孤帆漸遠,友人將要去到繁華的揚州。「唯見」二字凸顯依依別情,江水蘊含深厚的友誼,流向天際。全詩明快流暢,語停意未盡。詩仙的氣度,無人能及。

《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勸客嚐。

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暮春江南,花香、酒香飄滿了酒店。歡聲笑語間,友人舉杯為李白送行。詩人說:請你們問一問那東流的江水,離別之意與它相比,誰短誰長?

這一首留別詩,恣意暢快,運用了擬人、對比、反問的手法,生動地表現了青年才俊的深厚友情,清新喜人。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

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南唐後主的春水情愁,乃詞界絕唱。李煜的詞風明淨率真,無論富貴還是悲苦,皆可揮就華章。其被俘後,詞作的主題由奢華安逸轉為家國之恨,詞境淒涼悲壯,感人至深。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以滔滔江水比擬愁情,將濃重哀傷推向極致,筆力空前絕後。王國維評曰:「李重光之詞,神秀也。」

隨歲月奔湧

古典詩詞多融情於景。內在的心意與外在的物象結合,由此拓展了文字表達的範圍,使得抽象的感情具體化、形象化,從而增強了作品的表現力和感染力。

江水意象的妙用,反映出古代文人的時間意識、歷史認知、生命態度及其對自然的鍾情與探索。豪邁、壯闊、悲嘆、思念、離愁,都傾注於脈脈清流,且隨歲月奔湧。唯有漢字及漢語的獨特與非凡,方能成就如此開闊、深沉、靈動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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