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平原
蘭陽平原,一個時常浸泡在雨水中的平原,是幼年對家鄉的大部份記憶印象。
一句「竹風蘭雨」的地理俗諺,說明了宜蘭下雨的頻繁景況。陰雨綿綿,如煙似霧,難得見晴的天氣,從春雨開始,經彷彿沒有止境的梅雨季節,到了夏秋之間,常見由海上襲來的颱風,而後東北季風來時的濕冷,讓冬季顯得特別的漫長。
豐沛的水氣,醞潤著平原,如掛了一張灰濛濛的幔帳,密密斜斜織著雨的故鄉,一年到頭的雨水天,是一場沒有謝幕,濕漉漉的夢。
幼時,常在那細雨霏霏的梅雨季裏發呆,望著陰靡蒼幕,空氣中飽含著厚重水氣,屋裏牆上冒出來的水珠,早已串流而下,地板上總是濕潮著令人發慌。那好像永遠不會乾的頭髮,和著一點憋急了的汗水,沾黏在不甚情願的額頭上。在那樣的時節,屋裏屋外不分,人也變得沒勁道。
那時,哪還懂得體味那種環境裏的迷濛美感,有的只是急切地盼著天晴來時,能見得四邊滿野的鮮翠氣色,和那明晃的街巷光影。
清代入蘭任通判寫下〈漏天〉詩的董正官,應是最了解蘭陽天漏的景況了。
多雨的蘭陽平原,陰翳潮濕的氣候環境,對於常年浸潤其中的現代宜蘭人,或早已習以為常。但對於清代來自中國大陸其它不同省份,被派任到宜蘭任職的官宦遊吏,必定會對當時蘭地的潮濕異常,有非常深刻的感受吧!
設想,經歷多年的寒窗苦讀,科考進仕,最後被分派到隔海遙遠的台灣,已是不易。這一路還得翻山越嶺,到了這個陌生的海角之濱,此時,若逢季節時雨,望著陰霾不開的封閉平原,心中將是如何的抑鬱難展呢!不過,雖是如此,這些遠離家鄉,入蘭為官的傳統讀書人,以其所受的聖賢禮教訓練,卻也能本著經世濟民的理想與責任,仍為開拓初期的蘭陽,奠定了治理基礎,並就其遊歷所聞、生活感悟,吟詠賦詩,為剛剛登上歷史舞台的平原風土民俗樣貌,留下珍貴的描繪紀錄。
春帆暮色
《噶瑪蘭志略卷四.海防志》:「烏石港,在頭圍汛,離城北三十里。其水從廳治東北淺澳接大溪流,北行十里至大塭口,匯小港眾流,逕頭圍而入海。口窄礁多,隨風轉徙。」
烏石港,因港灣入口有黑色礁石而得名。此處迫近頭圍街市,在漢人開蘭初期,扮演著平原海路運輸的重要角色。清道光年設為正口,設炮台,建兵營,帆檣往來,有「石港春帆」之美稱。如今,也只留烏石任人憑弔。
十九世紀末的一場洪水,造成港口嚴重淤塞,使其失去了原有功能,因而沉寂了百年之久,成了淹沒於海岸林與果園間的一片濕地。又因泥淖窪地不利農業耕作,避過了開墾使用,而得以倖存下來。在經歷一九九一年新烏石漁港的興建,與後來的蘭陽博物館的成立,再次使這代表著歷史證據的黑色礁石,得以以歷史人文地景與生態濕地的姿態重現。
自有記憶以來,港口附近,便是一片圍繞著果樹與沙丘海岸林的荒蕪沼地。在烏石漁港興建前,有一段時期,海岸林一側,也曾作為公墓用地使用,後因遠洋漁業的經濟理由,開發建港而遷葬,接著後來蘭陽博物館的設立,這片濕地,得以以河港遺跡獲得保留。
假設,早先不是因為不利開墾,或早成了一片農田,是否早圍繞在稻田與村舍之間!經歷百年的時空變遷,烏石還會是原來的模樣嗎?還會安在嗎?時代在轉變,人的價值認定觀念,也在改變,從開墾拓荒到經濟考量,從地方建設到文化歷史觀點,隱沒百年的烏石,最終幸運的為這片土地留下可貴的歷史見證!
看搶孤
「……隨著每一班火車一到,都劇增著一陣陣洶湧的人潮,像滾滾急湍的洪流,朝著開蘭路急衝地蜂擁而來。這鄉下地方,一般民居都是普通平房(時間是光復第二年),空中毫無阻礙,一下車便可眺望出現在佛祖廟前這個雄偉、奇異、氣氛神秘的盛景。」——李榮春〈看搶孤〉
這是摘自李榮春〈看搶孤〉短篇中的一段描述,小說記下了作家曾有過的經歷,見聞了搶孤祭典舉辦時的盛況。在當時,一片低矮平房間,突兀高聳的孤棚,冒出古鎮的紅瓦屋頂,有如高聳巨獸,加上祭典特有的焚紙煙硝氣味,廟前法壇點燃著斗燈,散發出昏黃閃動的光影,更加深了這個雄偉、奇異又氣氛神秘的特殊景象。
在四邊一片暗黑的平原小鎮上,乘著火車而來,層層湧入的人潮,隨著時間逼進,從太陽逐漸下山,直至深夜,人聲逐漸沸騰,情緒越堆越高,廟前所立高閣層台,就將上演一場陰陽莫辨的競奪儀式。一場與宜蘭開墾歷史密切相關的祭典,透過前輩作家逾一甲子的記述,我們或可藉由對文中描述的想像,再往前推想,比這個時間更遙遠的年代,接近那個開拓初期,桅杆豎起,立枱祭祀,鬼餘爭食的原始面貌!體會先祖開墾的艱辛,慨嘆從渡海、開拓、經營的一路脈絡,如何一代代,藉由如此強烈、本能,又帶著一點蠻野的儀式,將強悍、堅韌的血脈性格,透由遺留下來的久遠祭典,一脈傳遞至今。
李榮春,一個台灣文壇仍有些陌生的名字,終生蜷居小鎮,緊守著對文學無悔追求的崇高信仰,以全生命投入,面對世俗異樣的眼光,不改獻身寫作的堅持,以他沉靜堅韌的性格,將其人生與文學融為一體,一生堅持文字創作,直至生命終結,為他,及其家族和所愛的故鄉,留下近三百萬字的珍貴寶藏!
二十幾年前,一次在台中的書店書架上,無意間瞥見一本名叫《烏石帆影》的書。作為一個頭城人,這幾個字,是直覺瞬間能截住眼光的字眼,但作者名字卻是極陌生,為何自己從未知曉周邊有這樣的人?
好奇地從架上抽出了這本書,驚訝發現書面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這是自己第一次知道,那個幼時常在家鄉街上遇見的靜默長者,竟是一位經歷特殊,一心一意奉獻生命寫作的可敬前輩。後從他的小說裏,看見了所描寫熟悉的家鄉節慶生活、人情人物與街巷景致,備感親近。雖然彼此有著輩份上的差距,那時就算知道,也未必能有所交集,心底仍有種錯身而過的淡淡遺憾。
一個耿介、執著,堅持理想的孤獨身影,一人一生寫一地,堅守文學心靈,是他對自己生命的開拓與捍衛,精神何等堅定而高貴,開蘭首城,幸能有此一人。
~節錄自《繪夢烏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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