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時候,離學校大約二百米的地方,有個破舊的小屋,小屋裏面住着一個神秘的老人。我經常從那裏路過,發現那小屋裏有時會透出一、二聲咳嗽聲,但大部份時間它是關着的。一旦開着,就會看見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坐在一張小床上看書,書好像是線裝的,床的面前也燒着一個被煙熏得很黑的小爐子,上面有一個小鍋子,正熬着包穀粥甚麼似的東西。我的同學范二娃因為住在這附近,常在放學後到老人的屋子去玩,我也因此知道了老人的一些事情。他也姓范,也許是范二娃的本家,沒有職業,他以前是教書的,沒有子女,他的生活來源是靠打獵,如果能打到點兒兔子、野豬甚麼的就跟人家換點糧食。 

有一次我看見他在幫人寫字,有一家有親人去世了,請他寫輓聯。那時我已經在臨曹魏碑,略有書法鑒定能力,因為好奇,走了前去,只見寫的一手好顏體,這是我到現在還記得的印象。那時是春天,老街上那棵大槐樹的槐花開了,惹來許多的蜜蜂在那裏飛舞,他喝了好些酒,顯得有些快意,一個人在那裏忙碌着。 

我上初中的時候,已經離開了故鄉轉學到了陌生的外地。有次跟母親上街去買鞋,路過一個花圈店,看見一位戴着高度近視眼鏡的年輕人也在那裏打雜,他長得瘦小,表情很淳樸,二個月後,不想又在一個包子店裏遇見了他,他坐在那裏讀書,雖然戴着高度近視的眼鏡,他也還看不那麼清楚,幾乎是貼在書面上。我買了幾個包子,覺得很好吃,回來便對三姨談起這個人。三姨講起了他的事情,他的高度近視是由讀書造成的,高中畢業參加了幾次考試卻沒有考上學校,那時考上中專也是很不錯的,他是農村來的,回家務農沒有氣力,只好到處打雜,那個包子店是他才開起來的。 

秋天的一個傍晚,我放學回家,路過包子店,只見前面亂哄哄的一團,走近一瞧,看見有兩個人正扶着那位年輕人,他哭着向後仰,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人。我看到這個情形未免鄙視他,一是他這麼喜歡讀書卻沒有考上學校,二是像他這麼大的人,居然還像女人似的哭泣。 

隔了幾天,我又去買包子,卻發現包子店已經關門了。我頗為失望,因為這家的包子味道很不錯,肉也有份量。回去告訴了三姨,三姨說那年輕人開的包子店開虧了,走投無路,想不開自殺了好幾次,所以包子店也就關門了,那時我才明白那天傍晚那件事情的真相。 

在我高中快畢業的時候,我們班上突然多了幾位同學,他們都是比我們高一級、甚至幾級的學生,因為沒有考上學校就留了下來繼續復習再考,我們稱他們為復讀生。其中有一位較為顯眼,因為他的頭髮都白了,對我們這些應屆學生而言,他,未免也太「老」了─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已經考了八次。因為姓朱,所以我們暗地裏叫他「豬八戒」。 

老師把他安排在我後面的位置,不久大家熟悉起來,他是從農村來的,雖然已經考了八次高考,但平時成績卻非常好,只是英語差。每天早上自習,我常常靜下來提醒我的同桌聽他滑稽的英語發音而彼此會心的竊笑。他和我熟悉之後,知道我愛看古書,也談起了他們鄉下的一些神奇的事情,我也知道他喜歡中醫,而且有些研究,擅於給人拿脈、開點偏方。他讀書很用功,據同桌說,他常看書到凌晨二點鐘,五點多鐘又起來了,天天如此。雖然這樣,我卻沒有看過他生過甚麼病,到了冬天,他還是穿着那件單薄的青布衣服,腳下也沒有甚麼襪子。 

那個學期結束後,慶幸的是他考上了大專,夏天在城裏碰見了他,正瞧見他和一群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在一家小館子吃豆花飯呢。 

這幾個人,是我小學到中學印象中最深刻的幾個例子,他們很平常的出現在這世界上,然後又同樣無聲息的消失,沒有絢爛的存在,也許他們也只是在導演那個時代社會中不同方向的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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