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應付全國人民對饑餓的不滿,當局想出了新花招:在全國宣傳和推廣所謂「糧食增量法」,說只要把糧食放在水裏泡上幾天,然後蒸煮成食物,糧食就會增量,就吃得飽了。
這個「先進經驗」很快傳進我們勞改隊,廚房如法炮製,開飯時每人領到一塊比平日吃的窩窩頭大一倍的玉米麵方糕(大概因含水量多,做不成圓形的窩窩頭),吃後確有脹飽感,可一次小便肚子又癟下去了,肚子又餓了,大家這才明白:這哪裏是增量,不過是增水,多吃水能吃飽嗎?共產黨不是在騙人嗎?
這個花招被戳穿了,又有新花招:把玉米杆磨碎後摻進玉米麵裏做窩窩頭。這下窩窩頭的體積大了,但玉米杆很難磨得細碎,吃後腸子和肛門被玉米杆刮出血來,疼痛不已。大家氣憤地說:「共產黨不是把我們當牲畜嗎?」
為了自救免於餓死,大家在勞動中千方百計尋覓一切可吃的東西,把各種野菜塞進口袋裏,不管有毒無毒,拿回隊裏用水稍稍漂洗就吞下了肚。這樣人人的肚裏長滿了蛔蟲,多得從鼻孔裏、嘴裏爬出來,令人見了噁心得作嘔。
還有多位難友因蛔蟲多得把胃腸或心肺堵塞不通而活活憋死,真是人間慘劇!有次我大便後發現糞便中有一堆蛔蟲在蠕動,用小樹枝把它們扒開來一數竟有120 條,而別人都說我肚裏的蛔蟲是最少的。
一天在田裏,我看到一隻青蛙,求生的本能提醒我:它是蛋白質和脂肪啊!不能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啊!我們每年只有春節和國慶才能吃到指甲般大小的幾塊肉,這隻青蛙對我太重要了,我使足全身力氣猛撲上去把它抓住,隨即用指甲劃破它的肚皮,扔掉腸胃,連心肺一起送進嘴裏吃掉,青蛙還在吱吱叫呢!有時發現蜢蚱、蝴蝶等昆蟲,也毫不猶豫地捉來帶回隊裏,在廚房火爐上一烤就吃掉。
大家都跟我一樣在掙扎著求活命,我們沒有思想,也不需要文化,大腦被剝奪了一切功能,只剩下填飽肚子的本能,都成了野獸了。
其實這正是毛澤東的陰謀或陽謀——把人改造成沒有思想沒有文化只有求生本能的獸民、順民、愚民,只有這樣才能保住他的專制統治。
由於極度缺乏營養特別是維生素A,全體犯人都患了夜盲症和浮腫病,每天夜裏都成了瞎子,走路飄忽無力,這樣就出現了一種十分奇特可怖的景象——每天晚上在監房裏行動或上廁所,所有的人都向前伸出兩隻手,以防碰上牆壁或別人。
加之兩腿乏力,行走時飄浮搖擺,在幽暗的燈光下,宛如一群群幽靈飄來飄去,伸著雙手,像在傾訴冤屈,像是要抓個活人作「替死鬼」,如果有外人進來看到這番景象,準會以為進入了地獄或鬼域而驚駭得癱倒的。這堪稱毛澤東時代輝煌成就的一道「風景」吧!
犯人在死亡錢上掙扎,社會上的景況也一樣。一天我們在田裏幹活時,突然一個中年農民闖進我們工地,這人瘦骨嶙峋,面色死灰,走路踉踉蹌蹌,他問我們:「我能到這裏過活嗎?」我們問他為甚麼?
他說:我們村裏樹皮草根早吃光了,快沒有活人了。你們雖也挨餓總還有點皇糧吃。我們告訴他:要來還不容易!只要在幹部面前罵聲害死人的毛澤東,你就一定能進來了。這人後來再沒有來,估計已餓死了。
暴政必然引起廣大人民的不滿。當時不僅犯人們心懷怨恨,就是共產黨員管教幹部也多半敢怒不敢言。
其實這些管教幹部在上層領導眼中,也不過是半犯人,他們或因不滿領導,不聽指揮,或因工作上的過失,被貶謫到基層勞改隊、教養隊作為變相的懲罰,只是名義上好聽點和比犯人多一點自由而已,所以內心是忿忿不平的。終於有一天,他們的怒火爆發了——
凌源縣一個勞改隊的幾個管教幹部,率領一批犯人攜帶槍枝逃了出去,逃進附近深山打游擊去了。
這可不得了,因為凌源是勞改城,有多個勞改隊、教養隊集中在這裏,有犯人幾萬,超過了縣城的人口總數。如果這個星星之火發展成犯人大暴動,對毛澤東政權無疑是個很大的威脅。
當局立即調來幾萬軍隊包圍深山搜剿,最後把反叛者捕獲,隨即召開上萬犯人的公審大會,把他們槍決了。
這件事使「勞改城」的所有犯人心靈受到震動:勇敢的反叛者們受鎮壓了,但暴政造成的反叛思想和意志能用暴力鎮壓住嗎?
熬過了七年人間地獄的悲慘生活,九死一生,萬幸沒成餓殍,1965年秋我被釋放了,先在勞改農場幹了幾個月農工,後被遣送回江南的家鄉。
我是自由公民了嗎?不,是「二勞改」——要向派出所經常報告思想和行動,到東到西要經批准,每到節日就和「地富反壞份子」一起集中禁閉,不准「亂說亂動」。
為了謀生,我做各種艱苦的體力勞動,拉車運貨,當建築隊小工,受盡歧視凌辱。我方明白:我從小監獄進入了大監獄,「右派份子」的惡名烙印在身上,我成了永世的賤民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全家又被強迫「下放」,我和妻子及3個子女被放逐到附近縣城的農村,又使生活雪上加霜。
江南素有「魚米之鄉」美稱,「解放」前農民生活都過得去,就是貧下中農也很少有挨餓的,餓死人是從未有過的。可是在毛澤東宣稱「人民公社好」的時候,這裏儘管風調雨順,全公社卻餓死了二百多人。
我來這個公社後,就和貧下中農一樣從事繁重艱苦的勞動——鋤地翻土、挑稻挖溝,農忙時節下田插秧,空氣和水的溫度高達攝氏40 度左右,兩腿被水中的螞蝗咬得血跡斑斑,面孔被成群結隊的「蠓獅子」(一種比普通蚊蟲更小的蚊蟲)叮咬,揮之不去,奇癢難忍。
從早晨幹到日落,很少休息時間。特別是夏初小麥收割後,一向是農閒時期,農民可休養一二個月,等待種晚稻,但當局為了增產糧食,強迫農民放棄休息,加種一茬「雙季稻」,不僅農民在烈日下幹得疲累不堪,且因地力消耗過大而肥料不足,畝產量只三四百斤,根本得不償失。
每年從稻麥兩茬變成三茬,農民終年辛勞,收穫的糧食卻大部份被公社「統購統銷」搜刮去了,這樣就使勞動工資降為每天8分錢,所有農民全都過著極度貧困的生活,除了賣掉飼養的豬雞有點收入,平日連買油鹽醬醋的零錢都沒有。
加之口糧不夠吃,家家都在挨餓,不得不借錢或賣掉和當掉財物,到山區去買粗劣的雜糧(如山芋乾)來填飽肚子。所以我在那裏,貧下中農並不因我是右派份子而對我歧視或疏遠,相反還對我表示親近。
人們知道,大家同受欺壓剝削,都沒有選擇種甚麼作物的自由、經營謀生的自由、休息的自由,甚至沒有逃荒求生存的自由。
我們等於被手銬腳鐐鎖在這塊土地上,被強迫幹繁重的勞動,被強迫挨餓受苦,我們都是人民公社的農奴啊!人民公社是世界歷史上最黑暗最殘酷的農奴制,比西藏農奴制更黑暗更殘暴,它還迫使四千萬農民死於饑餓。
我在生產隊甚麼活都幹,由於長年累月的困苦加速了身體衰老,後來我幹不動重活了,生產隊派我專職管一頭牛,於是我天天牽著牛到處溜達,讓它吃草,讓它下河喝水洗澡,再清掃牛舍。
我預料我將當「放牛翁」直到老死了,想不到1978年傳來好消息:我得到「改正」摘掉了右派帽子,從此結束了十多年農奴生涯,在家鄉一家地方黨報恢復了工作。
我的妻子因在鳴放中不堪逼供,辭職回家失掉組織關係,只能當代課老師,作為右派家屬的她,為我受盡凌辱打擊,精神刺激太大,使其高血壓越來越嚴重,就在我「改正」不久去世了。她實際上也是被毛澤東的暴政迫害死的。
回想漫長的22年中我和全家老小經歷的苦難,刻骨銘心,難以忘懷,至今午夜仍不時為惡夢驚醒,思之心酸。
這段歷史不僅是個人的苦難史,也是幾百萬右派份子和幾千萬家屬的苦難史,更是全民族的苦難史。
現在當政者中有些人想方設法隱瞞和掩蓋歷史真相,以維護罪行累累的毛澤東的形象,維護毛澤東傳下的專制制度,以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這是違反人民意願的。
我寫這篇回憶文章,目的在於告訴後人毛澤東時代的真相,毛澤東統治中國三十年,是中國歷史上最黑暗、最暴虐的專制統治,希望大家不要受謊言的蒙蔽,要牢記歷史,吸取歷史的慘痛教訓,要努力推進民主憲政,維護人權,實行言論和新聞出版等自由,不能再讓侵害人民自由權利的專制制度(如以言定罪)繼續施虐,再貽子孫以無窮的禍害。
感懷往事,心潮難平,爰作小詩,以抒衷曲:
響應號召成右派,百萬精英陷牢籠;
陽謀陰謀勝秦嬴,翻雲覆雨憑哄蒙。
廿載勞役險成鬼,餓殍遍野泣哀鴻;
士林黎庶同遭難,斑斑血淚應記誦!
--轉自:往事微痕
附記:
顧雪雍,1920年出生於常州。抗日戰爭時期參加中國遠征軍,開赴緬甸作戰,擔任隨軍記者。抗戰勝利後,繼續從事新聞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1959年被下放到錦西煤礦「勞動改造」。
歷經饑餓和繁重的體力勞動的磨難,九死一生,得以倖存,「文革」結束後,調回故鄉常州,擔任《常州日報》編輯、高級編輯。退休後,撰寫了《奇才奇聞奇案——惲逸群傳》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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