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前文)

我不知道,介紹人阿炳哥為甚麼會挑這個時間帶我們來。晚風微冷,為了犁田來到這裏,卻並不順遂。我知道阿炳哥努力活絡等待的氣氛,但我抓住了空氣中一絲荒謬詭譎的氣味,這與走到哪裏都有朋友溫暖照應的花蓮太不同了,我們需要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未知。

迴身,看到小飽枯站在那裏,像個木頭一樣。

阿公的貨車開進來時,我正在跟阿炳哥說不要再等了,回家吧!阿炳哥說服我再等一下,不要功虧一簣。

「看吧,回來了吧!趕快趕快!」

阿炳哥和老叔跑上前,阿公和阿婆走下車來,邊走邊和他們兩人迅速地用客語交談,然後走向我和飽。

「本來有人要六萬元買去,我不愛賣的,今這下便宜五萬元分你好了(現在五萬元便宜賣給你好了)。」阿公說。

「阿姆哀(我的媽呀),他的腰不好啊!老了,儘採(隨便)賣賣欸,你兜要就駛走啦(你們要,就開走啦)!」阿婆說。

「五萬元,還做得!你考慮考慮。」阿炳哥跟我說,老叔在一旁點頭稱是。

隨即他們四人又攀談起來,言談內容無不與這台鐵牛有關,說它以前多好開、跟著阿公多久,然後重複談論過去有人出價六萬想買,阿公卻不賣的往事。

飽向我投以詢問的眼神,一堆人七嘴八舌連在一起的客家話他沒一句聽得懂的。我看著他,感覺我和他之間有一個玻璃罩,他站在玻璃罩外已經很久了,幾乎變成一個裝置。

第一次覺察語言文化如一堵高牆,可以拒人於千里之外。即便我聽得懂,優遊自在於母語之中,也茫然於價格的真真假假,困惑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飽置身其中,卻完全被隔絕。

真正有心想買鐵牛的,是飽,是他的意念牽連起這個夜,卻沒有任何人對著他說話。

我走過去,拉著飽的手,告訴他,這一台要五萬塊。

飽驚愕地瞪大雙眼。

「欸,這二十馬力的,好用的欸!你運氣真好,要是我也想買一台。」阿炳哥用國語轉頭跟飽說。

「要發動試試看。」飽說。

這是他的堅持。

阿公啟動了兩次,無法發動,推測應該是還沒加機油的關係,他們要我們明天中午再來,若發動了就可以開回家了。

我感到疲憊,湧上一股無力感。

一堆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用客語聊著鐵牛英勇的過去,我認命地跟阿婆留了電話,約好明天中午再過來一趟。阿炳哥說:「到時候有需要,再載我一起來啊!」

我問阿婆有沒有可能更便宜一點,我們的預算有限。

「這樣已經很便宜了,妳要多便宜?」阿婆反問我。

我們開著車離開。放下了老叔,阿炳哥抓著我們的椅背,告訴我們明天可以怎麼和阿婆談價錢:

「跟阿婆講話要軟一點,說你們剛回來啊、創業辛苦啊,這樣講一講,就變成四萬五了……」

晚風穿過窗戶吹拂臉頰,我看著窗外的水圳,淙淙水聲令夜愈發安靜。第一次發現自己遺失了判斷力。沒有判斷力到底是因為這個模糊的黑夜、還是置身母語中卻發現舉目無親的失落,再也分不清。

我看著飽握著方向盤的沉默側臉,真心覺得他真是勇敢,跟我這樣兩手空空回來,甚麼都要從頭開始。

這個夜昏暗曖昧,蒙罩多層面紗,夾雜著我們的無知、鄉下的真實,夜風微冷,我感受不到老家美好,浪漫幻影在一夕間墜毀,第一次覺得美濃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它再也不只是一條過年回家的路那麼簡單,我們正在創造,自己的故事。

阿炳哥的家到了,他下車,我們揮揮手:「謝謝!晚安。」

夜已深,若不是桌上的鍋碗未洗,我真的會以為我們出了一趟遠門。

隔天,阿婆沒有接電話,我們也沒再去阿公家發動鐵牛,飽倒是獨自騎車到屏東里港找農機行問了幾次,他說那邊的人講台語方便溝通。

適逢選舉前,政府發出補助專案,農民可以購買新機,於是農機行翻天覆地地忙著叫貨與補貨,根本沒有時間整理或維修二手農機,飽的二手大鐵牛,始終沒有下文。

那一天我不在,飽找了年輕小農來幫忙打田,我能想像大鐵牛開進田裏,咻咻咻三兩下就打好田的樣子。

我惦念著飽想養一頭牛犁田的夢。與此同時,我也明白,我們跟牛的距離,是愈來愈遠了。

於是回飽彰化老家的時候,我們習慣繞走到牛棚旁,去摸摸那全村最後一頭六歲的黃牛,二伯養的。我總是還未走上前,就一直用台語喊著:「牛、牛!」自以為跟牠很熟的樣子。◇(節錄完)

~節錄自《回家種田》/遠流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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