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的一場大雪飄落在詩酒風流的高牆深院,化作那個時代最美的詩情畫意。謝道韞悠然吟一句「未若柳絮因風起」,從此,詠絮之才成為稀世才女的代稱。以絮詠雪,已是難得的天然佳句,若是以絮為題,卻要如何演繹?

在大觀園由盛漸衰的暮春時節,東風無力百花殘,詩社的活動早已擱置一年。雖有林妹妹以一首《桃花行》重振詩社,但由於各種俗務纏身,詩翁們到底沒有再做起詩來。

某一日,湘雲百無聊賴,在庭院中瞥見飄飛的柳絮。從來詩才敏捷的她,等不及詩社的安排,信手填一支《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才吐,捲起半簾香霧。

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

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古時候,文士視詞為「詩餘」,大多以賦得律詩、絕句為能事,對詞的創作不甚重視。而當宋人蘇軾「以詩為詞」,才女李清照作《詞論》提出「別是一家」,詞的特性與傳統才逐漸得到確定。詞牌數量眾多,錄入典籍的便有一千多個,每個詞牌對字數、聲律、對仗的要求各不相同,其繁雜程度更甚於詩,創作難度也更高。或許正因如此,大觀園的才女們大多能作詩,卻很少留下詞作。

似乎從「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開始,與柳的意象總是不離傷別、飄零的意境,僅有少數幾首譬如「二月春風似剪刀」的清新之作。湘雲這首詞則精巧可愛。她本是嬌憨直爽的少女,只在熏風中感受到美景帶來的愉悅。柳花吐露絨球般的白絮漫天飛舞,彷彿化作濛濛霧氣。

柳絮飄滿庭院,佔盡春日風光,鶯燕等春鳥也只能發出幾聲妒忌的啼鳴。然而在這片熱鬧的繁華景色裏,卻值春光消逝的時節。她信手一揮,將幾縷柳絮捧在手心,希望留下它們,也留住春天。身在良辰美景間。

樂天的湘雲來不及感時傷世,完全以赤子之心及時享受自然的造化。她的柳絮,輕靈迷濛似一場沉酣香夢,讓她暫離紅塵紛擾,忘卻身世煩憂。即使這眼前景致稍縱即逝,她依然發出最純真的呼喚:「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黛玉也被這首純真熱情的小令打動,讚其「新鮮、有趣兒」。這時詩社已更名為桃花社,社主為黛玉。心思敏捷的湘雲生出主意,請黛玉明日起社,約大家來填詞。黛玉早被她的柳絮詞喚起詩興,欣然應允。哪知湘雲性急,又道今日天氣好,何不就定在今時?

大觀園的最後一次結社,便定在了瀟湘館,寶玉、寶釵、探春等相繼而來。黛玉和湘雲早已擬好題目,以「柳絮」為題,每人填詞一闋。眾人先將湘雲的小令稱賞一番,便在夢甜香的裊裊青煙中開始詩意之旅。

屢次落第的寶玉這次又交了白卷,詩才稍遜的探春只作出半闕,寶釵偏偏賣個關子,要瞧了別人的,才能看自己的。眾人便評賞最先完成的瀟湘之稿。黛玉作的是一首《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

一團團逐隊成毬。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

嘆今生誰捨誰收?

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這首詞以工整細膩的筆法,描繪出一幅淒美的飛絮圖。百花洲乃黛玉故鄉——蘇州的一處名勝,燕子樓是才女關盼盼獨居並亡身的地方。柳絮離開枝頭,因風漫舞,無依無靠,讓多愁善感的黛玉想起家鄉,還有那位香消玉殞的美人。黛玉的宿命是以眼淚報恩還債,她卻用淚眼婆娑洞徹人生如絮的因緣。

空中的柳絮團團簇簇,看似成群結隊,卻已是無根浮萍,無論南北東西,做不得半點主。人生,不也是這般漂泊不定,不知歸宿嗎?風拂柳絮的姿態,看似柔情繾綣,風情無限,在黛玉來看,不過是剎那芳華。最終,微風會變成朔風,綠枝會化作枯木,這柔弱的柳絮不知將隕落何方?

黛玉詠絮投射她對身世際遇的感傷,賦予柳絮一個個憂傷的姿容。人會一夜愁白頭,柳絮離開樹梢時,正是枝葉嫩綠青碧之時,但它選擇純白作為主色調,恐怕也是預知了命運,這才愁白了青絲吧。春紅落盡,尚有惜花人掩埋於淨土,而柳絮飛向天邊,是誰捨棄了它,又有誰來將它收葬?它一旦離開枝頭,任憑風隨意吹動,飄向未知的遠方,這與遠嫁的女兒有何異?而這一切,卻無人關心、挽留,柳絮果然是薄命人的寫照!

這首詠絮詞美則美矣,情景的描繪、情緒的表達,均屬上乘筆法,唯一不足的便是立意太過悲涼。無怪眾人看後皆感嘆:「太作悲了,好果然是好的。」贈她「纏綿悲慼」的點評。

最後,眾人一起來看寶釵的作品。寶釵先將作品構思說與大家:「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看來,寶釵是要再續螃蟹宴的驚世之筆,將詠絮翻出不尋常的新意。只見她的《臨江仙》寫道: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

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才讀第一句,湘雲便搶著讚美,說這句已出人之上。明禮練達的寶釵看待事物的眼界總能超越世俗,她筆下的柳絮不但身份尊貴,還有一股不與世同的清潔態度。

這一幅飛絮圖畫在瑰麗堂皇的白玉堂前,東風拂過,它沒有被吹散四方,反而被吹得更加舒展均勻,展示著華貴雍容的儀態。寶釵這起句果然在境界上超出前人淒美的意境表達。

柳絮飛舞引來蜂蝶紛紛追隨,在半空中相互映襯,好不熱鬧。一筆帶過滿園興盛的春光,她又引出更為精妙的解讀。柳絮隨風高飛,這是風在助它,免於逐水而逝、零落成泥的凋零結局。再看那萬千條柳枝,無論葉落花飛,終不改沉靜垂下的溫默姿態,對於柳絮的離去,它也是一副聚散隨緣的達觀姿態。

這玉立的柳枝、飛動的柳絮,何嘗不是寶釵隨分從時、順其自然的志向表達嗎?美好的柳絮縱使無根又有何妨,寶釵道出全詞最為明快激昂的一句:「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好一個薛蘅蕪,一首詠絮詞一掃他人詞作的頹喪陰鬱,表現出對生命的由衷喜悅和尊重,是一種志氣高昂的端正精神。柳絮飄向天邊,有人感應到春光乍逝,有人讀到離恨愁苦,也有人望見浩渺青雲,激發靈魂深處最有力的讚歎。

眾人讀罷,皆是拍案叫絕。寶釵的詞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洋,一浪一浪將作品的情緒推向高潮,最終衝向天空,與青雲相接。

還記得金陵十二釵的判詞上有句話:「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說的正是詩才不分伯仲的釵黛。「詠絮才」一句雖然喻指黛玉,但柳絮實際上照應的是雪,或許就是「豐年好大雪」的薛寶釵吧。這樣一來,或許我們可以理解,為何詠柳絮一社,雙峰並立的仍不出寶釵與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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