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恐怕沒有幾個人敢說,他真正看懂了《紅樓夢》
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大概都知道《紅樓夢》。只要是中國人,大概都對其中精彩的人物描寫印象深刻。光只一個林黛玉的容貌,書中是怎麼寫的呢?「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而家人興兒在形容他們心目中的林黛玉、薛寶釵時這樣說道:「……她們或坐車出門,或在圈子裏遇見,我們連氣兒也不敢出,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吹化了薛姑娘。」這樣細緻又充滿了想像空間的描述,無怪後人以甚麼樣美貌的演員來扮演紅樓夢中的人物,總覺俗氣。
中國的古典名著—《紅樓夢》,整部書寫了五百多個人物,寫盡了人世間的花柳繁華,富貴溫柔,也寫盡了世間一切的貪求思慕總是空。既包含了儒家的倫理道德和仕途經濟,也包含了佛家的青燈古佛,和道家的出世煉丹。而且每個主要人物都是有始有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紅樓夢》問世兩百多年來,在中國以至全世界,研究它的人,就是所謂的「紅學家」,數量之多沒有第二部作品能夠與之相比。研究論文、專著之多,以字數論的話,早已超過原著的千百倍。
但可惜的是,恐怕沒有幾個人敢說,他真正看懂了《紅樓夢》。
因為,紅樓夢中的難解之謎太多了,人們一直在堅持著:摸不著、看不到的,便不是真的,便不承認它的存在。而恰恰在紅樓夢中最引人入勝,最生動也最是看懂紅樓夢關鍵所在的,卻全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沒經歷過,沒看過的事情。例如,在第五回裏,賈寶玉在極短極短的一個夢裏,經歷了神遊太虛幻境。在警幻仙姑的帶領下,他遊遍了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的仙境。警幻還允許他看了「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上面記載了他家裏上、中、下三等女子的宿命,內容以詩畫表示。警幻見他看後,仍沒從情慾聲色中覺悟,就帶他到了一個畫棟雕簷、珠簾繡幕的地方,聆聽了紅樓夢十二仙曲的演唱。直到寶玉在夢中遇到危險,有許多夜叉海鬼要將他拖下海去,嚇得他汗如雨下,失聲喊叫:「可卿救我!」時,安排他來這裏睡覺的可卿,才剛看著他躺下,正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的屋簷下呢!這裏寫的顯然是兩個不同時間、空間的概念。
所以在書中多處提到,太虛幻境的石牌坊兩邊有一副對聯,上面寫著:「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而紅樓夢中的難解之處,就在於真假難辨,但人們慣常於以假為真。
就以「林黛玉為甚麼愛哭」這件事情來說,多少年來,根據「紅學家」在文章中分析歸納,大致歸為下列幾個原因:
一、林黛玉很小就父母雙亡,遠離家鄉,寄人籬下。(即遭遇和環境的關係)
二、她體弱多病、多愁善感。(即身體和性格的原因)
三、她心胸狹窄,小心眼兒,愛妒嫉。(即感情方面的關係)
可是,第一,黛玉確實是很小父母雙亡,確實千里迢迢從揚州來到京城,住在姥姥家。但書中為此傷感的情節,篇幅甚少。第二,她確實體弱多病,在中國,人們幾乎把弱不禁風的林妹妹當成「瘦弱女孩兒」的代名詞。可這不是林妹妹愛哭的真正原因。她曾哭得吐血,卻沒有因為吐血怕死而哭過。
第三,《紅樓夢》裏,確實用較多的篇幅,寫了黛玉因為自己和寶玉間又來了個寶釵,而這個寶姊姊比她有人緣兒,比她更受賈府上上下下的喜愛,她很擔心。後來,真的寶玉和寶釵成了親,但這也只是說明黛玉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不能說明她的愛哭是因為妒嫉寶釵。一則,黛玉愛哭是寶釵來之前就有的特點,二則,她雖然愛哭,但她絕不是軟弱、自卑的人。相反,林妹妹一向是性情高傲,事事要強,處處拔尖的人。在榮國府,「林姑娘的嘴比刀子還厲害」是有名的。同時,林姑娘的筆桿子,更是誰也比不上的。在大觀園的詩社裏,黛玉的詩最受眾人讚賞。這樣一個高傲、才華洋溢的,處處出人頭地的林姑娘,怎麼可能因為妒嫉別人而哭哭啼啼呢?
那麼,黛玉愛哭的真正原因究竟是甚麼呢?細心地讀一遍紅樓夢,不難發現,黛玉的哭,幾乎沒有一回不是和寶玉有關係的。
例如:她從揚州到賈府,第一次獨自落淚,是她到達的第一個晚上。大家都睡了,黛玉卻坐在炕上淌眼抹淚,哭起來了,為甚麼呢?因為白天第一次和寶玉見面時,寶玉對她一見如故,對賈母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然後問她:「可有玉沒有?」黛玉聽母親說過,她的這位表兄,出世時是嘴裏啣著一塊玉來的,便答道:「我沒有那玉,你那玉是件希罕物兒,豈能人人皆有?」寶玉一聽,登時發作起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甚麼罕物!人的高下不識!還說靈不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嚇得眾人一擁而上去拾玉,哄他戴上。寶玉滿臉流淚,哭道:「家裏姊姊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兒。如今來了這麼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不是個好東西。」
黛玉想著白天發生的事情,哭起來了。此後,她和寶玉都住在賈母房裏,親密無間。但常常不是寶玉不小心惹得她哭,就是因為寶玉太小心,太周到,使她感動地抹淚。以後他們住進了大觀園,仍然如此,只是比先前哭得更厲害了。
例如,第二十六回裏,一天吃晚飯後,黛玉從她住的瀟湘館,去怡紅院看寶玉。正趕上寶玉的ㄚ環晴雯和碧痕兩人拌了嘴,她們誰也不去開門。黛玉大聲說:「是我呀!還不開門麼?」偏晴雯又沒聽出黛玉的聲音,便使性子說:「管你是誰,二爺吩咐了,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裏面一陣笑話之聲,細聽之下,竟是寶玉、寶釵兩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之事來:「必定是寶玉惱我告他的緣故。但我何曾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鳴咽起來。原來這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這一哭,那些附近樹上的鳥兒,一聽到哭聲,都啪啪飛起遠避,不忍再聽了。
又如第二十四回,寶玉挨打後,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傷口如針挑刀挖一般,熱如火燒。忽然恍恍惚惚,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卻是黛玉。寶玉忍住疼痛說:「你又做甚麼來了?太陽才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麼好呢?我雖然挨了打,卻也不覺很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散布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黛玉此時雖不是嚎啕大哭,但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厲害。
所以不是寶玉無意中惹得他哭,就是寶玉真情感動得她哭。她總是為寶玉而哭,為寶玉才哭的。
為甚麼黛玉一定要「哭」呢?一定得「哭」呢?
在紅樓夢第一回裏,那個僧人講了這麼一個故事:在西方—神仙的世界裏,靈河邊的赤霞宮中,有一神瑛侍者,常在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顆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延續生命。後既受天地精華,復得甘露滋養,遂脫了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修成女體,即為絳珠仙子。後神瑛要到「花都繁華之地,富貴溫柔之鄉」,去經歷一番。絳珠仙子也欲隨同下凡,想著:「自己受他雨露之惠,並無此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去同走一遭,但把我一生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所以作者曹雪芹在第一回裏,就把兩個主人翁的前世關係,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原來,他倆是這樣一種報恩的關係,而不是姻緣關係。所以不管黛玉和寶玉兩人相愛有多深,相戀有多苦,到頭來,依然:「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林妹妹只能把「淚珠兒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至此,人們一定會想,既在第一回裏就交代得這麼明白了,為甚麼還是看不懂呢?其實,這裏所說的「不懂」,說白了就是「不信」。
不信人有前世有來生,
不信前世的恩要報,
前世的債要還,
不信我們所生存的這個空間外,
還有時間概念不同,
或沒有時間概念的空間。
不信人在出生時,他一生的宿命,
在另外空間裏已經同時存在了。
就因為這「不信」,所以人們才不可能找到《紅樓夢》中的那些難解之謎的謎底。研究幾十年,甚至一輩子,只能對書中複雜的現象分析、歸納、考據,卻始終分辨不出甚麼是真,甚麼是假。
想那黛玉一生鏡花水月,最後淚乾含恨而逝,其實這整個體現的只是她為報澆灌之恩,下凡歷劫的過程而已,真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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