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棵高大的槐樹下面,碎瓷片排成的「箭」符吸住了我的眼光,順著箭頭望去,指向前面的山谷,瓷片上還有坊號的淡藍色雲朵釉彩,看得出來,這些瓷片就是咱「如意坊」廢棄的碎片,定是父親特意留下的記號。拿著手上父親交給我的地圖,仔細對照眼前的山川地勢,心裏想著,只這張祖輩傳下來的泛黃地圖還管用。

至於那個下午,當我泥土玩得正起勁時,父親站在窯邊喚我過去,蹲下來輕輕抹去我臉上的土灰,「不能整天玩泥土了,該到鎮上找個教書先生好好讀兩本書。」父親嚴肅地說:「瓷器這條路,遠呢。」到現在,仍然覺得這話說了等於白說。

2.

後來我也沒有進到課堂,卻走了做瓷的路。那天,瑞瑞小師傅提著瓷鐘把我從酣睡中敲醒,一張笑臉對著我:「快,咱們鎮上瓷器街逛去,我跟爹告了假了。」然後轉過頭去,指著長壁邊一排瓷坯前的孟師傅,孟師傅肩上還掛著白汗巾,向我舉著高頸瓷酒瓶,我站起來,墊起腳尖朝他揮手。

瑞瑞整天是孟師傅的小跟班,高了我一個瓷碗高。跟著他跑出坊門,我們從南城樓一路奔到鎮上這條陶瓷大街時,街道上正熱鬧著。那年齡,這鎮叫甚麼名字我也不去理會,紅紅綠綠的人群才是我最喜歡的。

這時,前面一頂高轎子,被兩個亮著胳膊的漢子抬著向我盪過來,抬轎漢子的吆喝聲穿透人群,正看在興頭上,瑞瑞卻一個勁把我拉進了一家陶瓷舖裏。

偌大的舖裏滿坑滿谷都是陶瓷器皿,擺滿牆櫃、木架子,連地上都擺了。我發現地上一個大缽盆裏,一隻鴨子正悠游水波間,漣漪片片,粉紅蓮花在細枝上燦爛搖曳。我好奇地蹲下來看時,原來是師傅畫的,驚訝地叫著瑞瑞,卻沒有回應,搜尋舖裏四周,只有三兩顧客,卻不見瑞瑞蹤影。

走出舖來,只見街道兩旁擺滿了地攤,一路伸至大街盡處,都是賣的陶瓷器。眼前這家賣的是破碎瓷片,瓷片上還標了價格,越看越有趣,那個白鬍子老闆還拿起一塊塊瓷片跟我解說,這是哪個朝代的,那是哪個朝代的,還講了瓷片的故事,我只記得他講的瓷片多珍貴,把那些朝代給忘了。

瞧這街道可是車水馬龍,人聲馬蹄聲車轂轆聲混成一片,可比咱如意瓷坊熱鬧多了。我興奮地一家家逛去,只見著各種各樣的瓷器,早把瑞瑞小師傅給忘了,待將視線從攤上那座高大的彩繪牡丹瓷瓶拉回來,抬頭只見遠處天空貼著一顆橘紅太陽,已不知身處何處了。

3.

一路遊蕩過去,走到橘紅色太陽底下時,暮色裏幾家屋舍都上了燈了。原來,走進城鎮北邊的村莊了,瞧村口這戶人家,屋簷下掛著一只白瓷宮燈,黃色燈火在風裏飄盪著溫暖的輝光。

「可不是城裏如意瓷坊小兒子嗎?」有個大嬸在宮燈下朝我喊著,一時想起父親說過這村裏有個收藏古瓷的人家。大嬸不停地喚著我:「這孩子進屋裏來啊,我們家的碗兒可等您多年了。」於是,我從白瓷宮燈下走進了屋裏。

「孩子,我給您盛上一碗大米飯,吃了晚餐,在這兒好睡一宿,咱兒子跟他爹上山採藥去,等月亮爬上窗前他們就回來了。」大嬸端著一只大瓷碗放在桌上,碗裏是尖尖的白米飯,冒著白煙,桌上還擺著兩碟小菜。一時,飯香在屋裏散發開來,我兩口吃了碗裏的尖山,就整晚瞧著那碗兒,手指摩挲著那碗上淡青色釉彩,等著窗前的月亮浮上來。

記得月色裏,我拿起筷子輕輕敲著瓷碗邊緣,清亮的聲音廻盪屋裏,穿透窗戶,碰著了絲絲弦音時,內屋傳來大嬸的聲音:「採藥的男人回來了。」片刻,又傳來一句:「孩子啊,記得明兒把那碗兒帶回去啊。」

一夜沒回家,記得回到坊裏,心裏忐忑地將瓷碗拿給父親時,父親雙手捧著那碗,睜著眼睛看了半晌,甚麼也沒說,或許說了我也不懂,只輕聲唸著:「是個好碗。」又說:「你再跑一趟,拿兩個咱那老瓷瓶兒,給城北留德莊這大嬸送去。」

一直到現在,當月亮升起時,我總會聽到那輕敲瓷碗的清亮聲音,就是那聲音,引著我走進了瓷器的世界。

4.

第一次,我捏的是一只瓷葫蘆,坊裏師傅們都給我掌聲,瑞瑞小師傅手掌拍得最響,我知道大夥兒給我鼓勵,我當然很高興。

想起小時候,在坊裏玩膩了,一個人跑到河邊挖紅黏土,把土裏的枝滓殘渣拿掉,耐心地拿石頭搥打黏土直到變成圓球,將大拇指插進球裏,拉成粗粗的罐子,再撿乾木柴升起火來,把泥球燒燙了,冷了後,才發現泥罐子滿身都是小洞洞。現在能燒出一只瓷葫蘆來,雖然笨笨歪歪的,確實打從心裏興奮。

坊裏大夥正忙著,幾位師傅肩上扛著坯板,都疊了兩層,坯板上擺滿瓷坯,挺著腰桿從我身邊過去;另一邊過道,一台輪車裝了兩個大缸坯,兩個師傅護著,車輪子擠鼓擠鼓地向窯爐滾去。

我喜歡遊走坊裏各處,這邊地上錯落著幾個師傅,或蹲或坐,一個師傅拿著毛筆將藍色染上瓷壺,我好奇地蹲下來,那師傅又塗上黃色釉料,壺身就停了一隻展翅大雁,彩繪師傅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工作,這時,我耳朵被捏了兩下,是父親,父親彎下腰來,向那師傅說:「大雁的翅膀色彩要有深淺,這是重要關鍵。」那師傅領會地點點頭,我瞧著他拿起筆抹了幾筆,果然大雁飛了起來,那師傅滿意地站起來,被父親按著肩頭:「雖是細節,用心了就是工夫。」父親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我坐在地上,斟酌著那壺上飛翔的大雁,耳朵仍留著餘溫,是責難也是鼓勵。

坊門口,一排師傅挑著泥土魚貫走進來,向窯爐跑去。我遠遠地瞧見了,孟師傅站在那座古窯邊張望著,瑞瑞跟在後面,想是這幾日要燒窯了,坊裏就熱鬧了。

父親已站在磚台上那半身高的瓷器佛像前,仰頭凝視著,我抱著粗粗笨笨的瓷葫蘆走過去,心裏想著,這埋藏地下的泥土經過了多少歲月滄桑、千百年風霜雨雪,終於被捏成了瓷器。

而現在為了尋找瓷土,攀過了幾個峰嶺山頭,此刻,我坐在楓香樹下擦著汗,仍然想著這個問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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