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全家騎著馬在深秋的大草原上循著嫩江一直向南,繞過呼蘭河流域開墾區的一些大小城鎮,在蕭蕭的落葉中,當我們千辛萬苦把千代子送回哈爾濱的時候,天氣已經快降雪了。當時哈爾濱在俄國人佔領下,呈現著一片恐怖的氣氛。

整個冬天千代子都悶在家裏,不是看書就是欣賞音樂,再不就是沉默的凝望著窗外的冰雪。有時母親看她實在太煩悶了,就把她扮成一個男孩子,教我陪她出去溜冰或者散步,在冰雪中她已失去了往日的笑容,注視著那些滿街走動的俄國兵,她像充滿無比的恐懼,這該是一個多麼苦悶的冬天!

魔鬼一般的冬天去遠了,春天又降臨到人間,在溫和的南風裏,滿地流淌著閃亮的雪水,又是那充滿回憶和思愁的化雪日子,千代子無法取得中國的國籍,每天都在偷偷的哭泣著,這彷彿已註定了我們別離的命運。雖然父親在整個冬天裏都為這件事情奔走著,但這是一件須要國家來決定的事情,在政府接收人員未到達之前,這件事情不可能有成功的希望。而千代子的名字又早被她們的學校報到俄國人的遣俘管理處去,誰又敢去和那些不講理的毛子打交道。

在這充滿煩惱的春天裏,人們都在心裏希望著;中國人希望那半人半獸的俄國兵趕快退出中國;日本人希望趕快安全的回歸日本。終於日本人的希望兌現了,遣送僑俘的日期已公佈,千代子被編在第三批,這就等於宣判了我們的命運。雖然母親在不斷的勸慰她,但她還是生活在憂鬱與悲傷中。

在這些苦悶難挨的時日裏,我們只有靠音樂來解愁,藉著那些幽美的旋律,使我們得到一種暫時的解脫,沈醉在那些遠離現實的夢幻裏。在這些幽美而又沈痛的春日裏,我們聽著,想著,談著,哭著。隨著窗外殘餘冰雪的逐漸消失,我們歡聚的日子也接近尾聲了。在臨別的前幾天,母親彷彿也受到了惜別的創傷,她教我陪著千代子把哈爾濱再好好的遊逛一次。

從清晨到黃昏我們都漫步在這美麗的城市裏。從每一處地方我們都能憶起無數快樂的往事,松花江還是那樣的碧綠,豪華的樓廈還是那樣的雄偉,一切依舊,只是籠罩些淡淡的哀愁。

無情的時間像飛一樣的剝奪去我們歡聚的日子。在開始遣送的頭一天,她要求我陪她再到她的學校去看看。偌大的校舍空空洞洞的不見一個人影,花園也都荒蕪的生出雜草,面對著這幅淒涼的景象,她默立在校園中像有說不盡的感觸。在她所住過的寢室窗下,有她親手栽植的櫻樹,在春風中正燦爛的開著花,她依依的撫弄良久。在她曾耕種過的小花圃上,她含著淚撒下最後的一撮花種。

然後我陪她上樓,美麗的大理石扶梯依舊是那樣光潔晶亮;教室裏的桌椅還都擺得好好的,就彷彿這是一個假日。在她的小寢室裏,地板仍然是光亮的,她那被遺忘了的小玩偶,還斜斜的躺在屋角里。她突然伏在她曾睡過的那張小床上傷心的哭起來,在這裏她才像是真正感到了空虛的可怕。

「喔!千代子,不要傷心,我們要接受這變動的命運,痛苦與達觀只不過是一念之差,讓我們面對現實,好好的安排自己。」

那天下午母親把千代子在路上所需用的東西都準備好了,衣服、食物、隨身消遣的書籍和暖水瓶……。一吃過晚飯母親就不停的安慰著她。

「乖孩子,你放心,總有一天你會再回到中國來的……」母親在哄勸著她。

她只是默默的噙著眼淚,悲傷的注視著我和母親。

晚上竟會是那樣一個傷心的月夜,春風在外面輕輕的敲著窗櫺,隔著窗紗月色就像一片銀色的夢,我關閉了客廳裏的燈光,在朦朧中讓我們都看不清彼此悲傷的表情。打開唱機,讓音樂沖淡我傷別的愁懷。

母親為了安定我們的心神,特選了一張修伯特的「聖母頌」,那動人心魂的旋律,彷彿是為我們的別離在祈禱,千代子竟被感動得哽咽的痛哭起來。

「媽媽,我們這個世界為甚麼不能像天國那樣的美好!」她在啜泣中這樣的說著。

「傻孩子,我們這個世界本來就具備著天國的一切條件,只是人類把智慧全運用錯了……」母親親切的撫摸著她的頭髮,就像哄勸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是的,人類的確是把智慧運用錯誤了,這是一個最大的不幸,因此人類的歷史才會是一連串人為災難的總合。我含著眼淚聆聽母親那些敘述,心中有說不盡的感慨;千代子的先輩們糟蹋了中國,也糟蹋了自己的子孫,戰爭所帶來的究竟是些甚麼?

那天晚上母親也哭了,她不只是單為著我們這即將離散的小情侶哭泣,她像是為千千萬萬死難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哭泣,因為她能清楚的體會出每一個死難者的母親的悲痛!

將近午夜,父親帶回來我們的離別紀念照片,預備明天給千代子帶著。在照片上的千代子,穿著和服愉快的微笑著,就彷彿是在舞台上表演,只為的是要把她那美麗的微笑留在中國;留在我和母親的心中。

天亮了,窗幔上微微的染著一層玫瑰色的霞光。為了預備那一餐豐盛而又悲傷的餞別宴,母親幾乎整夜都沒合眼。千代子已經脫下了旗袍,換上了日本學生服。這該是一個多麼寶貴的早晨,但是我們卻只默默的相對,不知說些甚麼好。

母親為她預備好的行囊,都擺在客廳的沙發上,目觸這幅情景我才像真正的嚐到了離別的滋味,於是我偷偷的跑進廚房伴著母親一起去哭泣。

在餐桌上千代子眼淚汪汪的向母親父親和我敬酒。

「杜邊千代子這一生,將沒法報答她在中國所受的恩惠……」說著她就泣不成聲了。

酒混合著眼淚,使這離別的宴席更形愁苦,這餐別宴雖然無比的豐富,但是誰又能嚥下一口去。

飯後,父親、母親帶著千代子的行囊坐車先赴車站,留下我們在這微寒的春晨裏,再做一次紀念性的漫步,從家門到車站,一步步就像踩在夢裏,一切竟會是那樣的不真實,回首往事,多像一片變幻的雲煙!(待續)◇

——節錄自《牧野》/ 旗品文化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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