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學家張潮曾於其《幽夢影》中說道:「在月光下,要欣賞簫聲;在山林間,聆聽松濤聲;在水際,該聽漁人的欸乃聲;如此,才算不虛此生。」(註1)那麼,在客遊他鄉的孤獨夜晚,又該聽甚麼聲音,才最感觸良深呢?唐朝詩人張繼,敲響了千古不朽的夜半鐘聲。
張繼,字懿孫,出身於書香門第,家中世代都是詩人;他自幼習練弓箭,可說是文武雙全。
天寶十二年(西元七五三年),張繼考上了進士,正是前途大好的時候,不料,還沒來得及當官,安史之亂就發生了!天寶十四年,張繼為了避亂來到南方,在江淮之間飄蕩著。有一天,他泊舟於楓橋畔,夜裏輾轉難眠,於是寫詩來消解憂愁,就創作了這首千古絕唱: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月亮西沉,烏鴉啼叫著,
霜氣佈滿了天空。
江邊的楓樹,漁舟中的燈火,
與不能入眠的我相對發愁。
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呀,
半夜裏敲響了鐘聲,
一聲一聲地,
傳到了我客居的船上來。
這是一首七言絕句,描寫旅人夜宿舟中的情景,也是張繼的代表作。張繼一生,就以這首詩留於後世,即已名垂千古。
全詩情景交融,充滿了迷離的色彩和淒清的氛圍:夜半、烏鳥的黑,江楓、漁火的紅,霜氣、月色的白,交織成水鄉秋夜的清冷畫面;而那迷濛搖曳的景象,又彷彿暗示了旅人離鄉漂泊,沒有歸屬的感受。通篇直抒胸臆的情語只有一個「愁」字,卻已充份表達了失眠旅客的落寞情懷,手法高妙,是為絕唱。
寒山寺,相傳建於南朝梁武帝時,原名叫「妙利普明塔院」。唐朝貞觀年間,名僧寒山與拾得從天台山來到此地作住持,從此改名為寒山寺。
寒山寺的夜半鐘聲,也是整首詩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它不單營造了巨大的張力,以動襯靜,更如警世禪語,將讀者帶入悠遠的意境中。
寒山與拾得曾留下許多發人深省的對話。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云:「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相傳,寒山與拾得兩位高僧後來是雙雙乘鶴離去的,更有人說,寒山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拾得是普賢菩薩的化身,他們來此世上,就是要點化世人,凡事遇到矛盾和問題,要向內找自己的心。
寒山寺的鐘聲,在這靜謐的深夜裏,傳入詩人耳中,是否也如迷霧中乍現的光亮,提示了張繼於離亂飄零後的生命徹悟呢?
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曾經懷疑「夜半鐘聲到客船」一句與事實不符,他在《六一詩話》中提到:「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認為寺院自古以來都是晨鐘暮鼓,寒山寺又怎會半夜敲鐘呢?
然而考諸典籍,唐朝寺院是有半夜敲鐘風尚的。唐朝詩人皇甫冉在〈夜宿嚴維宅〉一詩中曾寫道「夜半隔山鐘」;白居易在〈宿藍橋對月〉一詩中也有「半夜鐘聲後」的句子。
宋朝詩人陳正敏更在其著作《遯齋閑覽》中談到,曾經借住姑蘇城中的一間寺院,夜半聽見了撞鐘聲;他詢問院中僧人,僧人回答:「這叫作分夜鐘呀,這是姑蘇城中寺院普遍都有的呢。」(註2)陳岩肖《庚溪詩話》也提及:「然余昔官姑蘇,每三鼓盡四鼓初,即諸寺鐘皆鳴,想自唐時已然也。」
分夜鐘,也就是夜與晝相交時刻所敲的鐘,敲完便是次日了。或許,是要為世人驅離黑暗,又或是在人們酣夢時將他突然驚醒,好看清楚浮生大夢的虛幻呢?
寒山寺的夜半鐘聲,不但劃破了夜的寧靜,更成了〈楓橋夜泊〉最具神韻的詩句。
它撞擊了孤身在外的詩人的心靈,在剎那間窺見了除去雜念後的真實自己。或許,只有在夜半無人,萬籟俱寂的時候,人們才最想不起名利與情感的追尋,這時的鐘聲,能夠穿透層層的遮蔽,敲醒我們反躬自省,想起生命的本源,來世的最初意義吧!
註:
(1)張潮《幽夢影》:「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真不若耳聾也。」
(2)吳曾《能改齋漫錄》「分夜鐘」條引陳正敏《遯齋閑覽》:「嘗過蘇州,宿一寺,夜半聞鐘,因問寺僧,皆云:分夜鐘曷足怪哉?尋聞他寺皆然,始知分夜鐘惟姑蘇有之。」
選自
《獨釣寒江雪──經典名作中的秘密》/文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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