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於1964年大學本科畢業,因一篇反映現實生活的習作被打成「反動學生」,遭勞動教養處分,繼於文革年代被開除學籍,上山下鄉、插隊務農。期間幸遇一位農村大媽和公社書記的關照,命運出現一絲轉機,直至1981年獲平反。

難忘的夢境

人間苦難平常事,

應惜貴人相助稀,

感恩大媽好心腸,

屢入夢境慰平生。

陰陽兩界難得見,

夢醒依依淚沾襟。

泣血文字表心跡,

聊勝墳塋燒紙錢。

清晨醒來,天還未亮透,起床又無事可做,於是繼續睡去。朦朧中得一夢境,夢見小王媽媽在灶口餵柴,火光映紅她的臉龐,顯出那善良和不失貌美的容顏。我躺在床上撐起身子,有氣無力地說:「小王媽媽,您回去吧!家中活夠您忙的。」她答說:「沒事沒事,再添幾把火,這粥就熬成了,你吃了安心睡覺,我一會兒就走。」我連說謝謝,又昏沉沉地躺下,繼而聽到她臨走時交代,說我水缸快沒水了,明早她讓小王擔水將它裝滿。

入冬後,我連續打了三場擺子,一場比一場厲害又凶險,高燒幾至昏迷。小王媽媽見我大半天房門沒開,急忙叫來社員,叫開門後,便用門板把我擔去公社醫院,自己也跟隨在後。

醫院十分簡陋,又狹小,開門進屋便是兩張木床,病人須自備被褥和日常用品,左邊是藥房,右間是臥室。醫生是69屆畢業的新手,似乎對我有點了解,於是馬上吊點滴。

一小時後,我便覺得寒熱退了下去,人舒坦了許多。這時門外闖進來一位農村幹部模樣的,瞅瞅我,又瞅瞅小王媽媽,而後向醫生索要感冒藥品,當他出門時,小王媽媽徒然將他緩住,說:「楊書記,小何怪可憐的,公社幫他把醫藥費免了吧!」孰料他轉身便瞪眼訓斥她:「他生病,與妳甚麼相干,上海人難道會沒錢。」小王媽媽尷尬地沉下頭看著我,顯得愛莫能助;而我閉上眼裝著沒瞧見這回事,內心卻泛上了酸楚。此刻我的全部財產除了身上的蓋被,口袋裏只剩下五毛錢。

書記走後,小王媽媽立即安慰我:「這藥費可以欠帳,生產隊賣了餘糧就將分紅,你出工勤快,除去口糧,你肯定還能得錢。」這時我忍不住心裏的感激,淚珠從眼角淌了下來。心想,沒有她,我的精神將崩潰,更別說病體的康復。

打完點滴後,小王媽媽扶我下床,又將被褥掖好夾在腋下,攙著我走出醫院,兩人蹣跚著走回生產隊。到了「家」後,遂又出現上述夢境中那幕。

初識小王媽媽

我是隨上海閒散勞動人口下放安徽的,到達生產隊已近黃昏,全隊才十來戶人家,晚餐安排在隊長家吃派飯。初來乍到,看慣江南農家風景的我,對皖東丘陵地貌感覺十分新奇,興奮而衝動的我一口氣爬上村子的對門山。這裏山多人稀,尚未通電。環視連綿起伏的山巒,遠眺眾多隱隱約約的水庫波瀾,胸襟頓時開闊許多,舒心了好一陣子。這時天已較黑,村頭那邊傳來一聲聲呼喚:「小何,吃飯嘍!」聲音彷彿呼叫熟稔的遊子,那是隊長妻子小王媽媽在催我,我隨即回應「來啦!」,我連奔帶跑衝下山去,心想終於擺脫勞教管束,為覓到一處世外桃源而高興激動。

生活後來再次教訓我,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也吃人,中國沒有安居樂業之所,農民的苦難尤其深重。此是後話。

也許小王媽媽從隊長那裏已了解我的一些遭遇,同情地說:「你下放我們這裏也是運氣。再往北一點就吃不到大米了,寒冬臘月那裏總有人來這裏討飯。」她要我勤出工多得工分,有了工分既得錢又得糧;千萬別像那幫上海知青東遊西蕩,年輕不懂事。我頷首稱是。我心想,我已勞教五年,算得半個農民,哪樣農活也拿得起,怎會像知青呢!她又苦口婆心說,平時說話得千萬留神,人心壞得很,愛打小報告。接著給我講了發生在隊裏的故事。

我住的那間小屋原來住有一對父女,男的叫唐老頭,文革開始作興早請示、晚彙報,還跳忠字舞,完後他回家吃早飯,用筷子把碗敲得山響,對著牆上毛主席畫說:「毛主席,你老人家下來跟我們喝碗山芋稀飯吧!」一次、兩次,幾乎天天這麼請示,最後讓人彙報到大隊上,被揪到公社批鬥,又被扣上對無產階級司令部惡毒攻擊的罪名,罰做兩個月義務工,弄得灰頭土臉見不得人。後來託人情終於允許他搬回老家,那裏哪有這邊好,掙不到錢。我聽著差點噴飯,感覺這老頭挺風趣,故事也夠人玩味。頭晚,小王媽媽就給我落下好心眼的印象。

插隊不如勞教

從醫院回來後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把昨晚吃剩的粥溫熱後吃下,打開房門靠門晒太陽,寒熱退盡便覺身上有點暖洋洋。這時社員都已放了早工,家家都在用早餐。小王媽媽端著碗朝我走來,見我已能起床,笑盈盈說:「給你煮了四個鹹鴨蛋,愛吃就每天吃一個。發燒心火大,中午不如擀點麵條,要吃小白菜就上我家自留地摘,下心火。」她進屋把鹹蛋放置鍋枱上,回頭又關照說:「這山裏蚊子毒,哪個都打擺子,你水土不服,兩、三年後就不打了,別犯愁。」說完就轉身離去。

她的解釋不能盡消我的顧慮,聽到還得兩、三年才好,更憂心忡忡。我知道當年紅軍長征中就有不少戰士死於瘧疾,有幹部因為用中藥治療而落下終身不育的後遺症,現在雖有藥可醫,但治療過程中的痛苦與折磨,以及對元氣的損傷,說來讓人談虎色變。

直至今天故地重遊,我與村民聊起往昔,張口便說打擺子讓我至今後怕。他們嘻嘻笑說,如今山裏人很少打擺子,生產勞動大多已機械化,全村土地只消幾個勞力就能承擔,其他人都外出打工,冬天閒來無事打打麻將。不像我們當年365天下地勞動,搞農業學大寨,冬天又得遠出家門興修水利,一年到頭吃得又很苦,我一介書生身子單薄,勞累過度加上營養不良導致體質下降而發病。

我的擔驚害怕讓我反覺得插隊不如往年被勞教的日子:吃飯有食堂,洗澡有小鎮的浴室,餓了可在百步之遙的小店選購食品,而我們只在白天在農田出一份苦力、死力,晚上尤其冬夜便是自己的天地。下棋、打撲克、唱歌、幹自己的業餘手工活,甚至閒扯,當然,學外語是不准的。英語是帝國主義語言,俄語又屬於修正主義。

難能可貴的,我們接受勞教的人中不少有文藝天賦,拉手風琴、小提琴、吹口琴,還有朗誦、唱歌等。記得有過那麼兩回文藝表演,大夥各顯神通,讓人興奮不已,至今難忘三個女學生的小組合唱,默契、自然,居然還帶聲部,以致讓我難以相信風華正茂、楚楚動人的她們竟會成為黨的敵對份子,要對她們施以苦役和暴行。銅鐘廢棄,瓦釜雷鳴。

回憶這一切,如今似乎成了神話,唯有的精神慰籍便是閱讀。一部契訶夫的中篇《草原》翻了無數遍,原版的、中譯的。我為這位天才偉大作家的氣質所折服,他把俄羅斯草原描繪得出神入化、匠心獨運,讓我呼吸爽朗的空氣、飽覽異域風情;全篇由淡淡的憂傷和輕鬆活潑自然交織營造的氣氛,讓我對身邊周遭的苦難一忘乾淨,對生活充滿憧憬,彷彿為我定身而創作;篇目出現一對善良、貌美的貴族父女,這是作家理想主義的點睛之筆,發掘於俄國上流貴族社會,到了斯大林時代卻遭迫害,甚至肉身被消滅。比照中國「破鞋」江青獨領風騷的政治現實,只有小王媽媽至今讓我懷念。

小王媽媽的眼淚

有晚我夢中感應自己身世遭遇,不禁失聲痛哭,醒來後發現自己夜宿荒村,屋外風雨驟作,鬼哭狼嚎般揪心,隔牆小王媽媽深更半夜猶在啜泣,令我百感交集。白天她和丈夫口角一場,哭得好不傷心。我想起床前去勸慰,繼想清官難斷家務事,生活中處處有矛盾和不平,勸慰豈能止息,倒是淚水也許能紓解心頭糾結和苦夢,於是打消念頭。

後來,我漸漸聽到一些有關她的身世遭遇。那是七、八年前大饑荒年代,生產隊死剩了兩戶人家,小王媽媽靠在公社食堂當炊事員哥哥的接濟活了下來;隊長是移民,看中她一排三間房樑為原木結構的正屋和積蓄,娶她作填房,兒子小王由前妻所生,又領養了在附近公社當書記的哥哥的小女兒。

隊長大字沒識幾個,既沒文化,也不懂夫妻感情的互相關心體貼,卻不知憑甚麼學來那套說一不二的家長作風和脾氣,只把她當搖錢樹。小王媽媽掙工分不少,副業也不錯,新鮮雞蛋一籃籃賣給供銷社,自己捨不得吃。按說不缺錢,但她自奉節儉。

我平反後,有回去看她,特意選購了絨線期望她打成毛衣貼身穿在棉襖裏,能更禦寒,畢竟她已上了年歲;可還是讓媳婦佔了光。小王媽媽幫她連續帶大三個孩子,媳婦倒像婆婆,而她從沒怨言。然而,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情緒,小王媽媽每每想到自己不能生育,年輕時不乏貌美,卻無人娶她,因此比其他女性欠缺了許多,而成為一種心理內疚。遭到丈夫無理斥責,難免痛哭流涕。隊長見此也只得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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