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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女子上疏天子,古時寥寥,見諸史傳的有晉時左棻獻誄賦悼念皇后,南朝宋的韓蘭英獻《中興賦》,陳後主的沈皇后屢次上疏諫諍以勸國主勵精圖治。在唐代,徐惠是第一人,她效法先賢,敢犯龍顏、逆龍鱗,以國中時弊直諫太宗。 

徐惠在後宮裏,容貌、資歷都不是最有優勢的,但她卻在《舊唐書·后妃傳》中排名第三,成為太宗一朝唯一與長孫皇后見諸正史的嬪妃。翻閱《后妃傳》的徐惠一段,其篇幅之長、載事之詳,諸妃難及。當後人重讀唐史時,誰能不嘆服於她的智慧和賢德,誰能不投以驚羨的目光。 

讀經籍而追賢

太宗一朝,自長孫皇后始,妃嬪多為賢媛淑女,後宮亦罕聞爭寵害命之事。上有韋貴妃「滿盈為誡,謙揖居心」,燕德妃「性理明惠,藝文該博」,還有率性柔婉的韋尼子,以及不學「戚姬媵愛之私」的楊妃。

徐惠在深宮,雖無緣一睹長孫皇后的風采,但在宮女、侍從的口耳相傳中,一定對她的故事耳熟能詳。她崇拜大唐天子的韜略,更追慕一代賢后的才思和德行,而且自召入君王側以來,她接觸到的嬪妃盡態極妍,但大多貞靜柔順,給宮中帶來一派祥和氣象。年方韶華的徐才人,雖然遠離了依戀的小家,卻在巍峨的宮殿中,尋到了溫暖的歸處。本就德才雙馨的她,想必更加萌生出見賢思齊的嚮往。她要學習先皇后的知書循禮,學習諸皇妃的溫良恭謙,更努力學習天子懷抱天地、縱橫四海的抱負和胸襟。

入宮多年,徐惠一直堅持著閨閣中讀書不倦的嗜好,或許她名動天下的《擬小山》讓太宗驚嘆於她的少年韶華,但這獨向一隅、默默溝通古今的執卷姿態,才是他真正感動之處。曾幾何時,長孫氏也是這般溫柔靜默,在古人的智慧中昇華自我,探究為人妻母之則、齊家治國之道。後宮粉黛三千,但是像她這樣獨秉才情又勤勉不懈的女子,恐怕唯她一人。

徐惠雖不出身豪門大戶,卻也是詩文鼎盛之族,侍奉君上和攻讀典籍的生活,讓她深諳妃嬪的本份和職責。漢武帝的寵妾李夫人曾言:「以色事人,色遲而愛衰。」在容貌上一爭高下她不屑為之,她是因才入宮的,今生作出錦繡文章,才能報答太宗厚愛。而且古人有「三不朽」之論: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她作為深宮婦人,雖無法實現聖德傳世與建功立業的不朽事業,但她同樣懷著對生命意義的追尋,希望能做一個於家於國的有用人。長孫皇后的《女則》珠玉在前,她不希冀超越前輩,只願通過自己的文字能為太宗略盡綿薄。

鴻篇橫絕於大唐

唐太宗一生文治武功,堪稱明君聖主中的佼佼者。他在戰場上打下江山,一手開創貞觀之治,大唐三百年基業由此奠定。太宗的功業,與他虛心納諫、從善如流的美德是分不開的。而在貞觀末年,太宗從國家長遠的安定出發,力排眾議北征高麗。與此同時,國中大興土木,改建離宮,加之戰事不利,出現了「不恤民力,勞師遠征」的慘象。貞觀二十二年,太宗派薛萬徹統領三萬水兵出師,不久,玉華宮落成。同年,太宗攜親眷、大臣一同駕臨,作《玉華宮銘》,並在宮中設宴歡慶,廣邀太子、群臣奉和。在一片歌功頌德的和樂氣氛中,一位華服金釵的妙齡女子正默默注視這一切。

同年四月,伴駕在旁的充容徐惠,鼓起男兒一般的勇氣,寫下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諫太宗息兵罷役疏》。這是一篇史上罕見的女性政論文章,徐惠上疏被後人讚為「極諫」。

這是一篇文質彬彬的議論文,集駢句之精美、解讀之深刻、用心之良苦於一體。徐惠先以「風雨調順,年登歲稔」讚美天子登基以來的功績,繼而引用古人「雖休勿休」的觀點,暗喻天子要善始善終。接著,她從國家現狀出發,指出太宗四處征伐的事實,提出第一個建議。因為征戰實屬「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所以天子應「矜弊恤乏,減行役之煩」。她又根據平日書中的道理,提出「為政之本,貴在無為」﹑「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的觀點,勸諫天子不要大興土木,讓百姓休養生息。最後,她再次強調「抑意裁心,慎終如始」,希望天子能夠節儉克制,方能「鴻名與日月無窮,聖德與乾坤永大」。

洋洋七百言,被史官鐫刻於兩唐書、《貞觀政要》、《資治通鑑》等書冊中,讓這個二十歲出頭的小女子,以雋永的文字和崇高的憂國情懷,被後人所景仰。初期她也書寫過感嘆宮闈、戲謔天子的小兒女之作,但這次上疏,她走出了個人風花雪月的小天地,把深遠的目光投向四野八荒正在受苦的百姓,握起如椽墨筆書寫了一幅巨麗宏闊、名垂萬世的名作。

這時的徐惠,不再是裝點後宮美景的充容,早已躋身貞觀賢臣中。她以流麗的文字和深沉的情感向太宗娓娓道來,構思嚴密,令人拜服。這篇文章不僅實現了徐惠創作深度的飛升,更將她對大唐君民的慈悲博愛表達得淋漓盡致。

同時,賢相房玄齡也上疏勸諫,但太宗都沒有聽從。天子是否納諫,不僅取決於臣子的建議是否對國家的現在有利,還需要把目光放得更遠。他要為後世子孫留下一個邊疆安穩的帝業,不得以在晚年強撐病體謀劃兵事。儘管如此,徐惠仍受到嘉獎,她與房玄齡的疏文,同樣因仁愛之心而永享後世的尊重。

隨帝魂而長逝

逝者如斯,轉眼就到了貞觀二十三年——太宗生命的最後一年。四月,太宗似乎感到大限將至,將政事一併交於太子,在翠微宮靜養,安然走向人生的終點。太宗崩,舉國哀慟,視太宗為神明和終身依托的徐惠,此時更是柔腸寸斷,哀慕成疾。

追思入宮十多年來的恩遇,她只憾恨沒有更多機會來報答,以至病情愈發沉重。或者對於她來說,士為知己者死,如今太宗仙去,她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她拒絕求醫問藥,還對身邊人說「吾荷顧實深,志在早歿,魂其有靈,得侍園寢,吾之志也。」她受太宗厚待,此時唯一的志向便是隨天子而去,在帝陵裏繼續侍奉他。徐惠的病拖了一年,在永徽元年病逝,年僅二十四歲。「將千齡兮一遇,荃何為兮獨往?」這一次,徐惠沒有空自傷感,而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矢志追隨。高宗李治感佩其志,追封賢妃,將她陪葬於太宗的昭陵石室。

竊以為,宮中妃嬪的名號,非「賢妃」不能襯徐惠。身後追封,雖不比生前享受名位帶來的榮華來得實際,但「賢」之一字,對古今之人而言都是極有份量的字眼。正如徐惠本人強調的慎終如始,對她的評價待到蓋棺定論更有信服力,同時也暗合了徐惠本人的心意。

徐惠不僅親歷大唐天子為臣民創造的福祉,更陪伴太宗皇帝走過人生最後的輝煌旅途。她與貞觀同歲,受貞觀惠澤,在貞觀遇到千載難逢的聖主。她的故事又為傳奇的貞觀年代,平添幾分風雅端方的秀美,以及蕩氣迴腸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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