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輕紗,丹黃明豔,你是我纏繞指尖的牽念。
千年流轉,幽思成堆,我翻開史冊,尋尋覓覓,邂逅你的芳蹤。
在那個神蹟遺落的西漢之始,在「我生之初尚無為」的清平年代,我讀到「緹縈」二字,宛如看到一幅錯彩鏤金的工筆小品,纖巧綿密,正如你花樣年華裏,那一段傳奇的人生。
文/柳笛
《左傳》有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淳于意,西漢齊地的太倉令,他的一生,成也醫道,敗也醫道。早年,他拜於神醫陽慶門下。陽慶醫術通天,可惜卻無子嗣,就把徒弟當作唯一的傳人傾囊相授。三年之後,淳于意學成出山,看診號脈,立時便能預決生死,藥到病除,達到神乎其神的程度。但神醫也有致命的缺點,正如才華橫溢的書生都有些恃才傲物的狷介氣質一樣,淳于意也是個性情古怪、逍遙人間的任涎放達之輩。
比如齊地某御史請他看病,他診脈之後卻拒絕醫治。原因是此人因貪酒導致頭痛症,病發於腸胃之間,五日當腫脹,八日便身亡。此乃不治之症,救他何益?果然,此御史在第八天因嘔膿而死。再者,他醫名動天下,求醫問藥之徒,日漸增多,而這位神醫偏喜歡雲遊四海,行蹤不定,想見他一面,卻是難上加難。
求而不得,患者及其家人怨氣漸增,他在世人口中亦是詆譭不斷。都說「醫者父母心」,淳于意動不動見死不救,形跡飄忽,幾乎成了行止不斷、冷酷無情的惡人。民怨積累久了,終於給淳于意帶來禍崇。文帝十三年,有個達官顯貴告到官府,說他借醫欺人,藐視生命。官官相護,神醫就稀里糊地被判了肉刑,按西漢律法將被押送到京城長安受刑。
淳于意醫術過人,卻不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為人處事不懂得低調收斂,最終為自己的任性行為付出代價。可憐他空有一雙慧眼,兩隻妙手,斷他人死生,解蒼生疾苦,卻無法為自己砌一條活路,造一座生門。
肉刑從遠古的夏朝就已經出現,到了春秋時期更為普遍,是當時殘害肉體的一種極為殘忍的刑罰,主要有墨、劓、剕、宮、大闢等。有許多史上知名人士被處以肉刑,以致終身抱憾。
押解上京的那一天,淳于意鐐銬在身,鎖在窄小的囚車裏。晨風較平常格外的凜冽,鐵索的寒意似乎要沁透淳于意的肌骨。想到前路是身心摧殘的無盡痛苦,他只感到無限悲憤。在場的還有他的五個女兒為他送別,女孩們哭得泣涕零如雨,父親是家裏的頂樑柱,平日裏瀟灑人間也就罷了,最起碼知道他是四體康健、性命無憂的。而如今,一道詔令頒下,父親平白無故蒙受冤屈,判以極刑,這不是要拆散原本美滿的家庭嗎?
「生女不生男,關鍵時刻沒有一個管用的。」看到女兒們梨花帶雨的模樣,淳于意又是心疼,又是自傷,一跺腳,不經意發出這麼一句感慨來。
角落裏那個形貌尚小的女孩悄悄止住了哭聲,陷入了沉思。原來在父親心中,五個女孩的份量也比不上一個兒子重要。這也怨不得父親重男輕女,自古以來無論家事、國事、天下事,哪一樁不是男子在掌控?女兒家都以「三從四德」為典範,時時處處謙卑柔順,視男子為尊、為天。一旦有誰妄想主一事甚至主一國,就被天下人冠以「牝雞司晨」的罪名。若家裏真有個兄弟,此時定會與父親出謀劃策,商討怎樣減輕刑法,躲過災禍。可惜自己和姐姐們被感情沖昏了理智,只知道哭泣,實際卻幫不上甚麼忙。
現如今家裏無人主持大局,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父親含冤受苦?她想起父親為她取的名——緹縈,取其絲帛繚繞之意。絢麗繁複的紅黃相間之色,溫柔如水,滿目繚亂,像一齣風情萬種的獨舞。這般的唯美姿態,也寄予了父親對她美好祝願。他希望自己也像這華麗的錦繡一般,在人間跳出一段震古爍今的舞蹈。
他是把女兒當作兒子看待的。
小小緹縈,不負父親之望,暗暗萌生一個看似不可為的想法。她向家裏的姐姐們辭別,囑咐她們安心在家,等她和父親的消息。
於是,她伴隨父親走了一段艱難的囚徒之旅。
這一路,遭盡路人的白眼,聽盡衙役的呵斥,還要忍受餐風露宿的苦楚。緹縈慶幸,幸好自己堅持來陪父上京,父親閒雲野鶴、放任不羈慣了,即使願忍受舟車勞頓的疲勞,只怕也熬不住這莫大的精神壓力。淳于意是當世聞名的神醫,平素最是驕傲的,只有別人求他的份兒,現在處境倒轉,怎麼能接受這平白無故的委屈呢?
緹縈小心翼翼服侍老父,端茶遞水,跑前跑後,以最大努力盡著為人子女的孝道。在人前,她對押送官差好言告求,請他們多多照拂;面對世人的冷言冷語或幸災樂禍,她就耐心地告訴他們,父親如何蒙冤。在人後,她便時刻關注淳于意的情緒變化,乖巧地說些話寬慰他的心。
這一路,父女倆體驗了從未有過的患難與共,淳于意看在眼裏,對女兒的所作所為又是欣慰,又是愧疚。一想到進了京城,還是免不了酷刑加身,還要讓女兒親眼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白白增加她的負擔,這又是何苦?
緹縈看出父親的心思,一如既往地寬慰他:事情還未發生,一切尚有轉機。她當然知道,父親只當作哄自己的空話,她沒有把真正的計劃說出來,因為這件事成與不成,只怕也要天意成全,只有憑藉自己的赤誠孝心感動神靈,才有可能真正幫到父親。
父親收押在監牢時,緹縈借來筆墨絹帛,對著瑩瑩燭火,寫下感人至深的一段話: 「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無由也。妾願入身為官婢,以贖父罪,使得自新。」
這是一封上達天聽的請願書,京城官吏有感於緹縈的孝心和淳于意的冤情,都暗中幫助她,讓當朝天子——漢文帝及時看到了這封發自肺腑的小女子的心聲。在文帝出巡體察民情的路途中,一個瘦小的女孩從兩側跪拜的百姓隊伍中跳出來,跪於馬前,攔住行進的車隊。在皇家車馬轔轔的威儀前,緹縈就像纖弱的綢帶一般,隨時都會被風兒捲走。隨行的侍衛可憐她的身世,向文帝轉達她求見的意願。
緹縈匍匐在地,不敢直視天子的尊容,僅把字斟句酌、多次刪改的請願書舉過頭頂,恭敬地呈交陛下。
她在書上說,父親淳于意做官時,地方都稱讚他廉潔公正,如今卻受不白之冤,即將遭受殘酷的肉刑。但是人死不能復生,刑法加身也不能再復原,即使犯人想要洗心革面,也再沒有辦法了。她願意一生為婢,抵消父親的罪過,讓他有重新做人的機會。
漢人重孝道,西漢之初就定下了「以孝治天下」的治國理念。漢文帝本身也是仁慈孝順的明君,每日早晚,他都定時向母后薄太后請安,也從不違逆母親的話。有一次薄太后臥病在床,渾身動彈不得,文帝除卻國事之外,便如普通人家的兒子一般,時刻守在母親身旁。給薄太后送來的藥物,他一定要先嚐過,確定不會太燙、太苦、藥性不會太強後,才放心給母親服用。這種孝行持續三年,薄太后的病情終於好轉,臣子們皆言是文帝的悉心照料感動上蒼。此後,臣民對文帝更加尊重愛戴,一時間,全國上下以孝順父母為榮。
這樣一位孝子,看到這封字字泣血的書信,如何能不感動?
文帝抬手示意,近侍官拜於前,小心記下了天子的旨意:
「蓋聞有虞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戮,而民不犯,何其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五,而姦不止,其咎安在?非朕德薄而教之不明歟?吾甚自愧。夫訓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云:『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其道無繇。朕甚憐之。夫刑者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百善孝為先,這位寬厚的皇帝立即免除淳于意的刑罰,同時下了一道改變後世刑罰制度的詔書——廢止肉刑。
從此,在文景之治的重大紀事中,緹縈的名字永遠地銘刻於史冊。她真的做到了,像兒子一樣當家作主,成功救下父親,還家族一個平安。同時,她的孝行義舉改寫了漢代歷史,為文帝的仁義添上厚重的一筆,推動華夏民族向仁愛的道路邁出舉足輕重的一步。她也真正實現了父親的期許,她的行為福澤蒼生,功德無量。她的孝心與善行,小則保其家,大則濟天下,成為名副其實的孝女,終於像那五彩斑斕的絲緞一般,舞出一個女子最燦爛的風采!
其實,緹縈本無流芳百世的欲求,她只是遵從內心最樸素的聲音,保住父親的平安,她可以直面強權,忘卻生死。
這世上,究竟是丈夫勇武為尊,還是女子巧慧為重?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扭轉乾坤、解救天下的英雄,不外乎鬚眉男兒。然而在世人的筆墨深處,卻常常發出截然不同的感慨。彼黍離離,征塵不絕,有人說,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之子于歸,風光大嫁,有人嘆,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這些言論,無一不與家族私情、功名利祿相關,彷彿女兒生來就是換取現世安穩的工具。而這世上,還有幾位女子,她們並不看重自身性別與美貌的優勢,而是站在普世人性的高度,發聲行事,做出了連男子都感佩的成就,巾幗英雄當如是。
幸有史家班固,刀筆如椽,詠史而讚:
「三王德彌薄,惟後用肉刑。太倉令有罪,就遞長安城。自恨身無子,困急獨煢煢。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上書詣闕下,思古歌《雞鳴》。憂心摧折裂,晨風揚激聲。聖漢孝文帝,惻然感至情。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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