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有一位畫家,名叫鍾隱。他作畫喜歡別出心裁,另闢蹊徑,落墨揮毫,常能大異於人。傳說有一回,他到某收藏家那裡去作客,從收藏家的畫櫃中見到幾位前代畫家所繪《雀鷹圖》,有的把雀鷹畫得怒目圓睜,凌空撲下;有的畫雀鷹正在追捕它要獵取的對象。鍾隱很是喜愛。
收藏家就說:「你如果另畫一幅雀鷹圖,不落前人窠臼,又能與前人比美,我就把這幾幅古畫奉送給你。」
鍾隱求畫心切,便閉門精思,終於想出一個高招兒:他「所作鷂子(註:即雀鷹),坐枯枝上,貌甚閒暇,注目草中之鵪。所謂鷙鳥之擊,必匿其形,使人想見其霜拳老足,定無虛下也!」(引自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畫成之後,那個收藏家一看大驚,但又捨不得把自己的畫白送給鍾隱,便說:「你的雀鷹圖畫得不好。」 鍾隱聽了,並不辯解,就空著手走了。臨走時,他只對收藏家說了一句話:「這件事,就請忘記了吧!」
那位收藏家,自從看了鍾隱的畫以後,腦子裡總是覺得有一隻雀鷹待著,它那注目而視的神情,乘機欲擊的姿態,歷歷如在目前。半個月來,怎麼也驅趕不散。他意識到:鍾隱的畫使人一看難忘,不僅能與古畫比美,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樣的藝術功力確實深厚,自己許下的諾言也應踐約。否則,自己的良心過不去!於是,他便把答應贈送的古畫派人給鍾隱送去。並贈詩一首:
先生畫鷹意悠閒,
勝它猛狀有萬千。
入眼半月未能忘,
果然技藝媲前賢!
鍾隱的畫,使收藏家一見難忘,那是因為他在繪畫中,以靜示動,表現雀鷹出擊前的片刻沉靜,著力描寫在高潮到來之前的瞬間情態。激發人們看後,自己去想像將要發生的事情。這就能顯示事物的發展趨向,產生一種流動的、而非靜止的美。
萊辛說:「魅惑力就是美在『流動』中。」米勒說:「一個倚鋤或倚鏟而立的人,較之一個做著鋤地或挖地動作的人,就表現勞動來說,是更典型的。他表示出他剛勞動過,而且倦了一一這就是說,他正在休息,而且接著還要勞動。」仔細分析一下:一 個畫家描寫正在鋤地的動作,只能使人看到他在鋤地,「一態顯示一意」而已,含蘊是單一的。然而描寫倚鋤休息的動作,則能使人看出;一、他已經勞動過;二、他幹得很累,現正在休息;三,等一會兒,他還要繼續勞動。「一態顯示多意」,含蘊十分豐富。據此,我們就能深刻理解鍾隱所畫雀鷹圖的妙處,在於它做到了「一態多意」,能給人留有豐富的、想像的餘地。
美國一位戲劇理論家說:「高潮固然要寫好。但高潮到來之前的那一部分內容,尤其重要。」有經驗的作家,總是傾心盡力,著意於此。我國古代有位戲曲家也說:「『 只聽樓板響,不見人下樓』,此寫美人之最佳時也一一蓋欲見、未見,更令人想像其貌若仙姝;一旦人下樓來,窺見其人,反不若想像中之殊麗矣!」
鍾隱的雀鷹圖,可謂深得藝術的三昧。所以,他「請」那個收藏家「忘記」,但收藏家卻偏偏「忘不了」。
(筆者寫到這裡,忽然想起蘇東坡的〈江城子〉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詩人想控制感情,但不能自禁,很想忘,卻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松岡。
——聊附此詞,以供品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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